《聚会》
———虽然过去一年了,我还是想把它写出来。
去年夏天,大概七月末八月初,具体日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是礼拜四,正值盛夏,天气异常炎热,我们一帮朋友在微信群里聊天。
像通常的聊天一样,我们从房价聊到股票,从社会热点聊到对时局的看法,最后,朋友阿凯说:马上周末了,不如这个周末我们搞个聚会,租套别墅避暑吧。大家一致同意。
说是聚会,不过是大家凑些钱,买些啤酒水果等各种吃食,聊聊天、玩玩牌而已。
我们约定的时间是周六的晚上八点,一来周六白天可以处理一周以来积压的杂事,二来下午可以在家美美睡个午觉,这样晚上玩通宵就有精神。如果聚会不搭上一个通宵的话总感觉不过瘾,气氛也会减弱很多。
我们的目标是凑齐八个人,既可以开两桌麻将,又能玩桌游狼人杀时不显单调。由于群里的人有限,我们只凑到了七个,大家顿时像麻将三缺一一样扫兴。这时候,朋友阿凯说,他有一个在外地工作的朋友刚回来,年纪相仿,应该能和我们玩到一块,前天他朋友还抱怨,说最近很无聊,希望有什么娱乐活动参加。
人凑齐后,我们分配了各自的任务,有买各种零食的,有准备牌具和塑料筹码的,提议别墅聚会的阿凯负责预定别墅。
之前听阿凯说,那片别墅虽然远离市区,但空气好,环境优美,到那里买别墅的要么为投资,要么是冲着退休养老。因为那片别墅交房还不到三年,那些抱着养老目的的业主远没到退休的年纪,所以别墅区平时很少住人。
周六晚饭后,我和一个朋友相约过来,车刚开进别墅区的大门没多远,看到阿凯的车子停在路旁,我们便紧挨着停下来,然后下车徒步向湖边走去,一边走一边数着别墅的门牌,按着顺序,很快找到了阿凯告诉我们的那幢别墅。那是一幢紧邻湖面的别墅,前方没有遮挡,视野很开阔。
我们按响了院子大门上的门铃,不一会儿,阿凯从里面走出来,边走边一个劲儿地抱怨,说我们总是压着点来。
进了别墅,见大家正坐在大厅的沙发上聊得起劲儿,只差阿凯的那位朋友未到,我问:阿凯,你的那位朋友呢。阿凯说:我朋友刚来电话,说一会就到。
我们这帮朋友虽然有的是间接关系,但平时偶尔在一起聚会,所以彼此早就相熟了。大家把各自买来的东西拿出来,摆在大厅的茶几上,顿时有了聚会的气氛。阿凯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快八点了,我朋友应该马上就到了。阿凯一转头,望见大厅角落里的一排木架子上,放着一些古装戏服和头饰,阿凯诡秘一笑,来到架子前,挑了一件红色女装戏服,试了试,似乎不太合身,又挂了上去,然后又拿起一件白色长袍,长袍的衣领袖口有红色镶边,阿凯抖了抖,披在身上,扭过头一脸兴奋地冲我们说:我来吓吓我的这位朋友。说完,径直走出大门,一个人向湖边走去。
我们几个朋友吃着零食聊着天,过了很久不见阿凯和他朋友回来,大厅挂钟的分针指向了四的位置,窗外夜色渐浓。
突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明白过来,可能是院子的大门没有关,阿凯和他朋友直接走了进来,忽略了院门上的门铃。我起身去开门,嘴里抱怨说:你们真磨叽,整整迟到了二十分钟。
当我打开门的一霎那,心里倏然一惊,门外竟站立着一位红衣女子,只见她脸色苍白,神情呆滞,嘴唇涂着厚重而浓艳的大红色口红,在整张煞白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屋内的灯光映照着她的红裙,在背后浓浓夜色的衬托下更是令人触目。
我定了定神,说:你找谁。红衣女子说:阿凯在吗,我们约好来玩的。
我紧张的情绪顿时松懈下来,原来阿凯的朋友是位女生,我们之前太想当然了。我连忙把身子让在一旁,说:原来是阿凯的朋友,进来吧。红衣女子进入大厅,见一屋子的男人,一时显得拘谨。
红衣女子的出现让其他人都感到意外,但很快又殷勤起来,心里都暗暗表扬阿凯,真懂事!
大家把一个单人沙发让给红衣女子,又把桌上的零食推过去,极尽绅士风度。我关上房门,回到他们中间,问红衣女子,说:刚才阿凯去接你,你们没遇上吗?
红衣女子略显错愕,说:别提了,我走错路了,错过了这里,然后从反方向的路折返回来的。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阿凯没等到,此时还一个人在湖边痴等呢,还想吓唬人家,看来人是不能有坏心思的。我站起来,说:我去喊阿凯回来,我们快点打牌。
大家也催促我,说快去快去。
我来到湖边,左右看了看,始终不见阿凯的身影,心里好生奇怪,于是沿路向小区大门的方向接应,可一直走到停车的地方,也不见阿凯的影子,我心里暗骂:这个王八蛋,接个人不知道把自己接哪去了。
我憋了一肚子怨气往回走,在拐向别墅的岔路上,我停了下来,突然想到红衣女子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会不会阿凯去了那边呢。于是,我没有拐向别墅,而是继续沿着湖边小路向前走。
夏夜的月光像暴热的天气一样格外明亮,把整个湖区照的一片银白。走没多远,我突然看见前方几十米的地方站立着一个人,身材瘦削,一袭白袍,呆呆地望着湖面,我心里顿时一紧。当看到白袍的衣领和袖口上暗色镶边时,我马上辨别出那是阿凯,便高声喊道:阿凯,你朋友已经到了,快回来吧,就等你了。说完,我没等阿凯回应,就匆忙转身折返别墅,酷热的天气让人恨不得马上回到空调房里。
出于对阿凯的怨气,我头也不回,只顾往前走,我知道阿凯一定跟在后面往别墅赶。
别墅的院门没有关,屋子的大门也敞着一条缝隙,黄色的灯光从里面射出来。我推门进屋,还没等开口说话,却赫然看见阿凯站在人群中正和大家有说有笑,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大了几圈,浑身生出一身冷汗,呆呆地望着阿凯,与此同时,大家目光齐刷刷地看着像中了邪的我。我看到他们的嘴唇在动,但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我足足愣怔了半分钟才缓过神来,连忙回身关了房门,又拉了拉,回头问阿凯:阿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阿凯笑笑,说:就在你进门的前两分钟,咋了,你去哪里找我了。
我没再说什么,浑身无力地走向沙发,一屁股坐了下去。
阿凯拍拍我的肩膀,说:来,我再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左丽,在医院上班,是一位……,阿凯停顿了一下,然后语气加重地说:是一位医生!
旁边的人接了几句插科打诨的话,让气氛轻松了许多。
阿凯在这次聚会中出力最大,显然担当了主持人的角色,他建议我们先趁精神足,玩一些集体游戏,等下半夜的时候再打麻将,作为国粹,麻将即使在极度疲惫的情况下也能支撑起精神,我们一致通过。
这间别墅上下三层,上面两层全部是卧室,配有相应的洗手间,一楼除大厅外,剩下几间分别是厨房,餐厅和一个公共洗手间。大厅很大,可能是近期不会自住的缘故,房主并没有按传统的格局来布置,一切都是为了实用、便于出租的考虑。在大厅一头,放着一张长长的桌子,看起来像会议桌,桌子两边对称摆放着靠背椅。
我们八个人各自坐下,开始玩狼人杀游戏。玩过这个游戏的人都知道,它极度考验人的逻辑推理能力,一般玩过一次就会上瘾。在玩这个游戏的时候,你不能有丝毫的分心,必须仔细听别人的发言,以此判断对方手里的牌是你的敌人还是朋友。
我不记得玩了几局狼人杀,整个游戏我始终恍恍惚惚,有时候论到自己发言,也结结巴巴,自己都不知道所言何物。阿凯说:你今天是咋了,怎么跟鬼上身一样,魂不守舍。
阿凯的话一下子让我打了个冷战,重新回到之前的恐怖氛围中,我连忙摆摆手,说:没事没事,来,接着玩。
阿凯说:算了,玩两个小时了,我们换个游戏,玩点带筹码的,打会儿德州扑克好了。
于是大家收起狼人杀的牌具,拿出扑克牌,然后每人有零有整的分发了一堆筹码。德州扑克慢慢转移了我的心思,冲淡了之前的诡秘气氛,渐渐融入到牌局的兴奋之中。
可能是阿凯觉得玩德州扑克的人太多,玩了一会儿,他对左丽说:左丽,我们出去转转吧,顺便看看夜晚的湖景,保证你没有领略过,据说这里将来要建成一个景区,门票还不便宜呢。左丽看了看手表,说:算了,太晚了。阿凯有些丧气,打了几局,又说:左丽,湖那边有个九曲桥,我们去逛逛吧,老打牌多没意思。左丽似乎对牌局很投入,边关注着手里的牌边说:不去了,不去了。头也不抬,这让阿凯觉得很无趣。
夏天的天气就像小孩子的脾气,一不满足说变就变,就在我们彼此押注、催促起牌的时候,窗外突然闪过几道闪电的强光,每次闪动都持续好几秒钟,随后又响起隆隆惊雷,天塌地陷一般。左丽连忙捂住耳朵,嘴里喊着:好大的雷声,好吓人。大家一边安慰左丽,一边重新投入战斗。
雨很快落下了。阿凯一看下雨,脸上露出愁苦的表情,这多少有些不太正常。这样的雨夜对于出门人是个灾难,但我们躲在屋里,丝毫不会破坏任何玩兴,真不知道阿凯愁为何故。
夏天,啤酒是离不了的东西,尤其是聚会话多的场合。我们每人面前一罐,说几句话就不自觉地仰脖来一口,一会儿功夫一罐就报销了。啤酒灌进肚子里,空调房出汗少,于是大家便一个接一个地往厕所跑。生活中我是个有洁癖的人,尤其在使用厕所方面,如果能不和别人共用,我宁可舍近求远。
整个打牌期间,为了不使中间停顿,大家都分批上厕所,其他人每次都直接跑到一楼大厅一角的那个厕所,只有我独享二楼主卧那间,为了满足自己的心理需求,我从来不怕麻烦。
阿凯从厕所出来,大声质问:谁把厕所的窗户打开了,雨全都飘进来了,连镜子都打湿了。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什么,阿凯又说:这镜子真奇怪,一湿水竟然照出两个人影来。大家见阿凯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急忙催促他快点起牌。我抬头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此时刚刚零点。
左丽来到别墅后,很快就和大家热络起来,无论游戏还是打牌表现得十分积极投入,只是脸色越发苍白,嘴唇愈加红艳。左丽不喝啤酒,手里一直端着一个茶杯,始终在小口啜饮,好像里面有永远喝不完的开水。可能是喝水少的缘故,左丽很久都没有上厕所,直到集体中场休息,她才向一楼的那间厕所走去。不巧里面有人,左丽只好悻悻地去了二楼,我心里一阵厌恶,难不成要把我逼上三楼吗!
虽然已是下半夜,但大家都在白天睡饱了,此时没有一个人显得疲惫、困倦,反而越聊越兴奋。我把罐里的啤酒底子喝完,然后起身去二楼上厕所,脑子里早把左丽用过二楼厕所的事忘的一干二净。
我刚跨进厕所的门,猛然看到在厕所的洗手台上,散乱着一些头发。我浑身毛孔紧缩,头皮一阵发麻,转身疾步向楼下走去,刚走几步,突然想到左丽曾用过这间厕所,一下子轻松下来,一个人傻笑半天,真是自己吓自己。
用完厕所,我一边洗手一边埋怨左丽,这姑娘,外表收拾挺利索,怎么生活习惯这么邋遢。我抽了旁边的卫生纸,试图把碎头发清理干净。就在我把卫生纸放在台子上,准备把上面的头发扫进台下的垃圾篓时,我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些碎发怎么是黑色的,我记得左丽是满头时尚的黄头发啊。
我顾不得多想,把手里的卫生纸一扔,冲出厕所,急匆匆跑下楼,迅速搜寻着左丽的身影,啊,没错,是黄色!
之后,我再也投入不到聊天的氛围中,心里七上八下,一阵乱想。为了不使大家察觉,我刻意不时应和着他们的话题,即使最后打麻将,我也心猿意马,不断出错牌,引得旁人责骂连连。
雨渐渐停了,窗外明亮起来,屋内对牌的咒骂和喜悦声渐渐少了,每个人的脸上泛着油光,一个个眼皮低垂,反应迟钝。阿凯看了看表,说:七点了,我们结束吧。我看了阿凯一眼,他脸上似乎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不对,那神色应该是心愿未竟!
第二天,大家又都投入到各自的忙碌之中。晚上,那个微信群又热闹起来,参加聚会的几个人纷纷抱怨这一天他们遇到了什么倒霉事,没有参加聚会的人打趣说:看来你们要一起去庙里拜拜了。这天,阿凯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又过了一天,我正在吃午饭,微信跳出刺目的一行字:“阿凯自杀了,在自家厕所”。我连忙打电话跟发信息的朋友求证,在那边严肃的语气回答后,我犹如五雷轰顶,惊得筷子落在了地上不断用手掌和桌面撞击的疼痛确认这不是做梦。
整个下午,我一直在回顾那天晚上的聚会,又把昨天大家遇到的各种倒霉事结合起来,突然想到一个恐怖的事实:那天晚上,除了我之外,七个人都用了一楼大厅的厕所,而阿凯用厕所的时间,正好是零点,又想起他说的那句话……我顿时不寒而栗,即使站在毒辣的太阳底下,也冒出一身冷汗。
朋友说,阿凯是在家里的厕所割腕自杀的,两个手腕都割了,血淌了一地。
即使现场的各种证据足以证实这是一起自杀事件,阿凯的妈妈还是坚决要报警处理,她需要警察用高科技的手段,来排除一切可能他杀的嫌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告慰她的失子之痛。
一周后,警察那里传来消息,确立了阿凯属于自杀的事实,阿凯的父母更加悲痛,我们一帮朋友也为他惋惜不已。随后,当警察说出阿凯自杀动机的时候,一个更大的震惊袭击了那天参加聚会的每一个人。
打那天以后,我们那个微信群就解散了,参加聚会的那几个人,谁也不敢再提那晚聚会的事,对于阿凯自杀的动机,大家更是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