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水畔】

在很久很久之前，久远的连记忆都显得摇摇欲坠。

那时候，大地是空旷而荒凉的，一眼就能望到遥远的尽头，一条大河浩然奔腾着流进了赤红的残阳中。支楞着的木栅栏中，每到夜晚总是吞吐着温暖的火光，驱散了黑夜中阴沉的寒冷和无尽漫长的等待，直至黎明再度降临。

原始而野性的气息不分昼夜地在风中呜咽着聚起又散开，浑厚而有些撕裂的声音从牛角粗粝的开口中沉沉的撞上了地面，复又弹起，变成逐渐稀薄的回声，穿越潮水一般响起的呼喝声，欢笑声，沙哑沧桑的歌声以及炙烤着野兽肉类的青烟，渐渐消弭于天地之间，曲调古朴而简洁，到了后来，显得单调而声嘶力竭，直至催生出天际那一丝宁静的白色。

晨曦转眼之间就从那线白色的痕迹中涌入了沉默了整夜的大地，点燃了清晨的喧嚣。姜伊祁跳下了低矮的屋顶转身就跑，身后响起了几声惊呼。无数个清晨，他都逆着初生的晨光，向着姜水的上游一路跑去，想看看河流的尽头是否有一株会发光的大树，摇晃着沙沙作响的枝叶，将每天如常升起的太阳在某一个时刻轻巧的抛出了地平线。也许会在河流的尽头的大树下遇见那个曾经追逐着太阳的温暖与光明的男人在安静的沉睡。又或者，河流的那一头只是开着一株恬淡的花朵。

便恰如这个清晨一般。

少年的身边响起了一阵沉闷的水声，有什么东西坠进了水中，微凉的河水溅了星星点点在他的身上，凉沁沁的。

于是他停下了脚步，抬眼向前望去，然后就愣在了原地，任由微凉的晨风在水面上打着旋儿飞起来，撩乱了他额前的头发，也撩乱了他的思绪。

汤汤河水边，一朵恬静的花就这么静悄悄的在他面前绽开了。

“也许那就是姜水的尽头吧。”多年以后，姜伊祁仍旧时常叹息着想起那一个清晨，想起那个清晨的无限美好以及自己的笨拙。

他静静地在河岸边站了许久，生怕打扰。他局促不安地用手理了理自己在奔跑中变得如同杂草般的发丝，却始终不敢迈前一步。。

被晨露打湿了发梢的女孩微微仰着头站在温柔的阳光中，赤着双足站在岸边的浅水中，只一个背影便生出了无限的宁静与虔诚来。

那大概是姜伊祁在有限的生命中再难以忘怀的背影，让他几近虔诚地仰望了一生。在他并不算长的生命里，他无数次的想要追上那个背影，却无数次的错过，怅望。

他始终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能遥望着她的背影一次次温柔绽放在他触及不到的地方。那句始终未曾出口的话亦蒸发成了荒凉大地上空的游云，化成了雨，落入了姜水中，浩荡流向了太阳落下的地方。

直至那场硝烟尘埃落定，直至，一别成永远。

【涿鹿原】

涿鹿原上经年不息的风沙狂躁不安的四处宣泄着力量，抽打得人脸上隐隐作痛。

姜伊祁沉默的站在呼啸的风沙之中，远远的望着早已离开无尽之远的姜水，一时之间竟被风沙迷住了眼睛。

“蚩尤，蚩尤。。。”他在心里默默的重复的念了几遍这个名字，终究却只能黯然叹息了一声。自己的部族被蚩尤逼到了如今这步田地，这个凶名赫赫的九黎族首领却连面也没有露过，自己到底是有多么的文弱呢？数年之后，面对着涿鹿原的狂风砾石，姜伊祁终于有些泄气的觉得自己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强大得足够在某一天再次追赶上那个瘦弱的白色身影了。

姜伊祁不禁有些惘然失意，疲倦地挥了挥手：“派人去联络姬靖云。”只能去找他了。所以他愈发的有些惘然起来，抬起的手似乎是僵硬在了空中，时间久了就不知道如何找一个合适的姿势再将它放下了。

身后，一干人等似乎是在这漫天的风沙中憋得太久了一般，微不可闻，却异口同声的长出了一口气，微微欠身便离开了。死寂般的沉默中只有风声得意的呼喝。姜伊祁扯了扯嘴角，自嘲的笑了笑，一个部落的人，自己怎么去拿这么多人命开玩笑。

“其实，早就该答应姬靖云了对不对？”姜伊祁揉着胀痛的眉心，看也不看身后，似是询问，声音却轻得仿若喃喃自语。远处，狂风卷起了一蓬枯草，肆意摧折，烟尘腾起，冲上天空，遮天蔽日，一片雾蒙蒙的昏黄。

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姜伊祁并不在乎身后的沉默，自嘲的笑了一声：“这一天，这一刻，你猜他等了多久？”停顿了一下，姜伊祁仿佛是忽然愤怒起来一般，一把将手中的兵刃掷在了地上，斜斜的嵌进了枯褐的大地中，兀自颤动不息，如同是在风沙中不甘的挣扎。

这一次，身后的人很快的开了口：“我胜不过蚩尤。”那声音闷闷的想起来，像战鼓雷动一般，憋在胸腹之中，在风中嗡嗡作响，沉闷的声音中仿佛有着无尽的自恼。

姜伊祁没有再说话，回过身去在漫天风沙中温和的笑了笑，拍了拍身后那人的肩膀，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那个背负大斧，却没有头颅的身影依旧沉默的站在那里，不动如山，似乎是守护着什么，又似乎是在眺望着什么。神农部的战神刑天遇上了九黎族的战神蚩尤，总有人胜，有人败。

踏入辕门之前，姜伊祁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如同多年前那个背影一般微微扬起了头，头顶却只有一片苍黄的天空，他的眼眸中流露出了无尽的温柔的怀念：“你知道吗？从小我就不喜欢那个姬靖云啊。”

姜伊祁派人出的的第二天，姬靖云就已经到了，无数人马驻在营门外，姬靖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在等我？。”姜伊祁平静的看着马上的男子，没有回答却也没有让人打开营门，两个人隔着高高的木栅栏冷然对视，只是不知道，谁会是谁的牢中囚。

姬靖云也不动怒，只是玩味的看着对面那个身形有些瘦弱的男子，直至最后，姜伊祁忽然将双眉一扬，向着姬靖云道：“你来的倒也真快。”于是姬靖云笑了，笑的很畅快，狭长的双目中，冷光乍闪即逝，大家于是一起笑了起来，只有姜伊祁和刑天没有笑，沉默的站在渐渐止息的风沙中。

次日，涿鹿原的风沙竟渐渐安静了下来，此后的几日，都未曾再显狂躁。而战况却愈发的狂热了起来，狂热的向着九黎反噬了回去，一切都是姬靖云在统领，姜伊祁仿佛是被遣词的战役耗去了太多的心神一般闭门不出，刑天安静的守在门外，无人敢近，若是没有蚩尤，刑天仍旧是不败的战神。

你来我往的战争终于到了最后一天，姬靖云用尽了身边的所有的手段，终于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拖至了最后一刻，一个完满的句号只差了最后一笔。于是姜伊祁的门开了，他苍白着脸唤上刑天，一同去了九黎族最后的营地——那是蚩尤的营房，多日未起风沙的涿鹿原上有了难得一见的晴朗天空，晴天的安静中，姜伊祁默然站立，更显得单薄了许多。

“涿鹿原有多久没有起风了？”姜伊祁淡淡的开口。

“有些天了。”姬靖云一愣，却是没想到姜伊祁问起了这样的话，略感错愕之间竟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

姜伊祁难得的对着姬靖云笑了笑，低下了头。

姬靖云似乎也已经无比疲乏，话语中带上了难得的惫懒：“已经结束了。”

两个人于是都没有再讲话，只是一起沉默地看着眼前同样安静的营房。日头也逐渐落了下去，给整个荒原涂抹上一层暗淡的血红，肃杀而不祥。

“吱呀”，门开了。瞬间，姬靖云和姜伊祁的身后响起一片兵戈之声，姜伊祁皱了皱眉，看着从营房中慢慢出现的高大身影，映刻在夕阳的轮廓中，看不清楚眉眼。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蚩尤似是轻蔑地笑了一声，转过身去，抱起了一个娇小的身影，让她安坐于自己肩头。那是一个白色的身影，一个让姜伊祁熟悉的不能再甚的背影。

他猛然抬起头，左脚却跨前了一步。姬靖云面上又带上了玩味的笑容，看着姜伊祁，看着他的双手垂在身侧，微微颤抖。

前方高大的身影停顿了片刻：“我们要回去了。”声音嗡然作响，震得场中的人耳膜生疼。面对着这句平静却蕴着强大自信，甚至有些挑衅的话，姬靖云出乎意料的沉默着。然而蚩尤却并未立即离开，片刻之后，洪钟般的声音再起：“姜家那小子。。。。。。我等你。”言罢，蚩尤似乎又微微的笑了一声，不再停留，迈开了大步，便一路向着残阳行去，那个背影让姜伊祁恍惚的以为自己已经走到了姜水的尽头，一个沉睡的巨人肩头盛开了一朵恬静的花。

娇小的白色身影安稳的坐在蚩尤的肩头，远远的残阳让那两道身影生出了水面一般的涟漪，一点点地摇晃着模糊了起来，直到再也看不清。风不知从何处起，吹来几羽寒鸦，扑棱一声，便飞远了。

“他们，从哪里来？”姜伊祁似是陷入了无尽的虚弱中。

“不知道，也许就是那一头。”姬靖云眯起了眼睛。

“你在害怕？”姬靖云脸上的微笑让姜伊祁愈觉厌恶。

“你不会明白的。”姜伊祁忽然叹了口气，转身自顾自的就走开了。

姬靖云没有接话，仍然是在微笑着，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走的毫不犹豫的姜伊祁忽而又渐渐止住了脚步，刑天沉默着一道停了下来。渐趋昏沉的天色中，瘦削的背影轻轻颤抖着，风再起，瞬间有些寒凉了起来。过了许久，姜伊祁才逐渐平静下来。夜晚的风愈渐大了起来，衣衫猎猎作响，姬靖云在等着姜伊祁说话。

“你赢了。”姜伊祁此刻无比平静的背对着姬靖云，所以看不见姬靖云脸上无害温和的笑容更盛了一分。但姬靖云仍旧没有说话，他知道姜伊祁的话还没有说完。

“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姜伊祁忽然转过身来，向着四周望了一望，手脸上带着一丝奇异的微笑“只是，你，不也喜欢她么？”

姜伊祁讥讽的朝姬靖云笑了笑，说完复又转回身去，慢慢走了几步，将自己埋入了深沉的夜色中。

“她叫什么名字？”

“小栀，蚩尤叫她小栀。”姬靖云盯着他隐约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不曾弱了半分，脸色却忽然苍白了几分，缰绳陡然一紧，将座下的战马勒的嘶嘶律律一阵低鸣。

“小栀。”黑暗中的姜伊祁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那是他和她的最后一次相遇。

那也是他和她的最后一次错过。

翌日，神农部众迁至有熊部。

【阪泉坡】

刑天沉默如旧扥站在姜伊祁的身后。

而姜伊祁则靠在一块石头上面，面朝着夕阳眯起了眼睛，苍白的脸似是从涿鹿原上回来之后就再也未曾好过。

“刑天，下面那群人怎么样？”光太刺眼了，姜伊祁无声无息地抬起了右手，在眼前挡了一挡。

“不足道。

姜伊祁温和的对刑天笑了笑：“别再跟着我啦！姬靖云容不下我，却需要你。”

刑天依旧沉默着不说话。

“我有点累了啊，刑天。”

“她在姜水的尽头吧？”

“你说。。。我还能再遇见她吗？”

刑天想点一点头，却悲哀的发现自己没有头颅。

姜伊祁却毫不在意的站起了身，一串血珠淅淅沥沥地坠入了草丛中。

姜伊祁扯出了了一个苍白的笑容，回身面向坡下。

“哗啦啦”顿时一片整戈之声。

姜伊祁望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顿时觉得讽刺万分，昔日的族人，如今已经有了新的神明庇佑，于是反身便整戈相向，丝毫不曾犹豫。这数年的时间，就已经可以变了一切，只有那个柔弱而温暖的身影陪伴了他整个短暂的一生。

他抬起头来望向更远的地方，轻轻笑了起来，更远的一线灰白色那里，似乎有一个人影，驻马稽首，朝向着这边，远远观望，纹丝不动。

“姬靖云，你还是输了她。”姜伊祁喃喃自语了一句，而后猛然爆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仿佛这匆忙的一生之中，便未曾如此畅快的笑过。

眼前开始有些模糊了，他忽然记起来，自己也是如此开心过的，姜水畔的自己似乎一直都在开心的期待着什么。

那时候真年轻，可以一直奔跑，直到遇见一朵花。

姜伊祁再度快活的笑了起来。

“老朋友，再见了。”他拍了拍刑天的肩膀，倚着石壁慢慢向着夕阳坐了下去。

“你是叫小栀对吗？”

夕阳一点点的沉了下去，远远地，似乎有两个身影摇曳着漾漾的涟漪慢慢走了过来。

姜伊祁微微扬起了头，想要像她一样埋进阳光里，于是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有话想要问那个叫做小栀的女孩子，他安静的看着远处走来的身影，翕动着双唇，忽然觉得有些紧张，有些口干舌燥。

“你。。。见过河流的那头的会发光的大树吗？树下开着一朵恬淡的花，很白，很安静。”

他轻轻的闭上双眼，微微笑起来。

“我就知道，我们还会遇见的，再一次。”

“我爱你。”

【后记】

相传

炎帝为姜姓部落首领，生于姜水畔，故以姜为姓，又姓伊耆

黄帝为有熊部落首领，生于姬水畔，故以姬为姓，亦称缙云氏，轩辕氏

在神话故事里我更喜欢炎帝

那大概真的是一个荒芜沉默而伟大的时代

所以，本故事纯属虚构，无关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