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女人在这个交通发达的时代,却从不出行?
县城几乎没出去过,偶尔去趟市区,不是办社保就是参加培训。
常年牛仔裤工作服,当真参加像样点的场合,不舍买新衣,翻出那件不知哪年咬牙买的套装套上,及不自在,像整个人裹在粽子里。
上班上的迫切,大有去晚了就薅不到社会主义羊毛似的,下班焦虑感又十足,像是回晚了家,家就会破产。
声称素颜,崇尚朴素,其实是没条件没心情捯饬自己。
说好的内在美呢?塞满兵荒马乱、阴郁焦躁,最后硕果尚存的,是一副无条件的麻木奉献劲头,,,
牢骚发完了,肚子也就空了,缓缓停下车向外望去,夕阳正用尽所有能量笼罩着这个蒙冀交界的小镇,大地余温在接风洗尘,黄昏即驿站,酒肉最慰风尘。
向停车最多,人烟最密集的饭店走去,老三砂锅居,刻在一块黑色竖立的黒匾上,墓志铭既视感,夜色已经扑面而来,陌生的面孔在缭绕的烟火气里明明暗暗,再好不过了,吃饱喝足在陌生的环境,管他是天街还是阴曹地府,都是对过去封闭生活最大颠覆。
一碗白米饭,一个清炖羊排,一碟素什锦,点菜上菜一气呵成。
清炖羊排从一个沸腾的大锅中捞起装入砂锅,投入几块水萝卜,放在火上继续加热五分钟,撒入碧绿的香菜,移动着向我走来,这一刻我内心挺释然,瞬间感谢自己,尽管是被动出差,却让自己演绎成私奔的劲头,虽然呢,缺少灵魂伴侣,虽然呢,情燥心枯,但也许,中年妇女,出走已是最大解放!
水萝卜清新软糯,羊排鲜嫩酯滑,汤汁香热润肺,大口朵颐后,感叹英雄不问出处,这小镇羊排简直是人间尤物!无酒不成欢,向服务员要二两泡着山参的散白酒,烫过的,小小一杯,粗瓷的酒盏里打着旋儿,蜜蜜地抿一口,热气立刻在胸间打了个折返,继而贯穿脑顶,怎一个爽字了得!
小镇陌生却令人放松,而鲜羊排从锅里滚到胃里的满足感,也冲淡了我内心的厚重戾气,不过是工作做了调动,从清净的办公室被扒拉到清欠办,不过是青春期儿子的叛逆令我束手无策,不过是老公在他暧昧女同事面前批评我不会打扮,然后酒酣的他忘了我的存在,频频示好大胸女,彪儿砸此刻像是沉浸在恋爱中的大男孩,风趣幽默,细心殷勤,满脸僵笑的我在心底怒骂,我去!我们家这憋了多年的乌龟老孔雀,竟然被点化开了屏!
有点意思!
隔日,天不亮,车已发,我穿行在北方偏僻的国道,导航图的路线像一把尖刀,向北直插草原深处,放眼车窗外,幽暗的天空越北越幽蓝,墨兰的山脉时隐时现,不肯归隐的几颗星星好奇地扫射大地,那是太阳出巡前的斥候,杳无人烟的世界静寂深远。
中午,一碗牛肉面,一杯茶,一个一刻钟的小盹儿,而再一鼓作气,四点钟,我拉着5箱自产礼品酒的皮卡,停在了霍林浩特镇政府的门前。
说说我这次自荐的差事,霍林浩特镇是我们单位的长期客户,一直合作愉快,两年前有牧民反应我厂的酒糟饲料引起了牲畜群体腹泻,销售款也因疫情无法售后一直搁置。
今年,单位想起了这份欠账,而正处于失意迷惘的我,陈毛遂,主动接过了这个烫手的土豆。
北方人民很淳朴,干部很接地气,相关领导了解了问题,把我安排在会议室后出去了。
晚秋的天说话间就暗了下来,陌生的环境静而寂寞,我起身看向窗外,人们纷纷外走,灯光依次而灭,我像是躲在阴暗潮湿处的一滩狗尿肽正在被遗忘,人家下班了!
这一路疲惫但始终悬着的心疲软了,周遭荒凉一片,都说上北下南,这不能再北的地方是不是天上呢,?开了一天的车,就像是爬天梯,我累了,管它啥啥哪哪,就这么在陌生之处静默吧!
砰!地一声,门被推开了,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中年妇女,对!北方中年妇女,她黑红的脸蛋,健壮的身形,大辣辣的嗓门,大辣辣地拿下我捧在手里的水杯,嘴里催促着,背上包,大妹子!走!吃饭去!内蒙人民的下马酒还是有的,原来我并没有被抛弃。
霍林郭勒镇应该不大,接风的饭馆儿在街巷深处一个拼接的小平房里,酒香巷子深,屋小人不少,低低的天花板昏暗的灯,被油渍浸包浆的木桌贼拉亮,两口黑铁锅戴着厚厚的木锅盖,屁股底下被蓝火烘着斯哈地冒着蒸汽,很香很香呼之欲出的那种,让人很是期待掀开锅盖看看里面炖了什么?
鱼锅和鸡锅掀开前我数清了人头,几杯酒下肚,我见识了乌兰大姐的热情,农牧科长朝日鲁的豪气,小王会计的腼腆,司机宝日乐的酒量,外采杨采购的承诺次第开来,货款吗,喝顿酒的事,科长说,明早就办!
他们喝酒豪放,谈吐坦荡,不谈工作,不问出处,遇见即是缘,酒到酣处,草原歌曲清唱起来!一首歌接一杯酒,一杯酒续一首歌,天哪!生活其实就是这样简单!久处迷惘的我像是撞破了一颗彩蛋,万紫千红的那种,于黑暗深处寂然爆裂,幽暗的天空破开了一个冒着蓝光的口子,在美食美酒和歌声的助攻下,我拥有了策马奔腾、攻城略地般的快乐,酒的好,妙不可言!
次日醒来已日悬中天,我努力分辨自己身在何处,余温尚在的花被大炕,斑驳大白墙挂满家庭照片,蓝漆木框玻璃窗映衬着瓦蓝瓦蓝的天,窗外黄橙橙柿子盘踞着干枝,窗内窗台几盆长寿花缀满花苞,炕角,一只胖白猫怯怯把我凝望,我在哪?我是谁?
绣着仙鹤和松树的布帘被掀开,随着冷空气涌入,两个高原红脸蛋的孩子挤了进来,大一点的女孩儿头发和皮肤晶晶亮,小一点的男孩鼻头和眼睛亮晶晶,这是咋个情况我的天老爷?
女孩挺了挺身子说,阿姨,妈妈一早去给杨爷爷家接生牛犊子去了,阿姨您还好吗?我脑子里浮现出乌兰大姐的面孔,隔世旧相识的那种。
问过孩子们的名字,长得像月亮的女孩儿叫萨仁,眼里有星星的男孩儿叫敖敦。
宿醉次日很难熬,临近中午,萨仁传话说牛犊子接生不顺利,乌兰大姐回不来让萨仁给我做午饭,这怎么行!
我在厨房里转了一圈,看到萨仁发好的面,有昨晚剩下的碎羊腿肉,于是剁了颗洋葱,胡萝卜擦丝,半个倭瓜擦丝活了馅儿,正午秋风刚起旋儿时,我们热腾腾的大包子出锅了,三人围坐在炕桌上,一口包子一口热奶茶吃的不亦乐乎,窗外秋风摇动落叶纷飞,我额头的汗点滴渗透,热炕头上再来一觉,又是爽字当头的一天,我是谁?我在哪儿?管他呢!
乌兰大姐回来时夕阳已遁入大地,安顿好萨仁和敖敦,乌兰拉着我的手添酒回灯重开宴,要为明早返程的我送行,饲料款已经按双方协商的金额打回单位,草原人民没有难为人的习惯,一起喝过酒你就知道!
北方草原的夜清凉如冰花,我和乌兰盘踞在铸铁的铁炉旁,水开了烫酒,酒热了在烧红的炉盖上置一方铁篦子烤肉、烤口蘑,食物都是从牧民家带回的馈赠,片刻,肉出油口蘑流汁,我们俩一口酒一口肉一个对视后微微笑,几个回合后,热的感觉像窗外的月亮厘厘寸寸向上爬。
其实我和乌兰的酒是各喝各,我喝我的归途暗淡,理不清的一地鸡毛,她喝她的儿女牛羊来日方长的忙忙碌碌,你一杯回味从前,我一杯乐在当下,横是不能浪费这良辰美景罢了。
夜深了,屋内,敖敦说起了梦话,懵懵懂懂听不清,乌兰的眼神刹那温柔,她如水的眼波看向孩子的方向喃喃自语,他们天上的爸爸定是谗酒了!
太阳是凉时的暖,月亮是暗夜的光,面对好奇无比的我,乌兰的故事,在夜空星河里流淌,让迷惘的我学会了倾听。
乌兰四岁时,雄鹰一样的父母在一场雪灾中双双去世了,年迈的外婆抚养乌兰到十六岁时也去了天堂,此后,草原上多了一个风风火火的假小子,早早辍学的乌兰替舅舅放羊,挤奶,喂马再放羊,无休止的劳动充斥了她的青春,一头寸短发的乌兰却一点都不厌倦,我不累啊,放羊的时候有溪流暖风天蓝地阔,挤奶的时候阵阵奶香,而喂饱了马就相当于给车加满了油,那么,在马背上飞驰的乌兰更是活力满格,也只有这样,乌兰才会忘了失亲孤独的自我,熬过在心里生把火的漫长冬季,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三十岁。
不用劳动的冬季,是结婚嫁娶的好日子,这一年,乌兰最小最小的表妹也出嫁了,亲戚朋友四处骑马或乘车八方而来祝贺,抓肉烤羊的流水席一开三天,白天,长辈们迎来送往,夜晚,冲破寒冷和夜空的音乐和篝火爆燃起来,这是年轻人的世界,盛宴之后的盛会,上一对新人结合的种子会在这个时刻播撒根植,不久,人们就又开始新一场婚礼盛宴,接力棒一样生生不息。
而每次,乌兰都会被舅妈打扮一通硬推聚会,而每一次她都会早早归来喂马牧羊,这一次也不例外,舅舅舅妈私下百般猜测哪里出了问题,而乌兰的心思却简单得很,没谁能打动我,更不想离开驻扎父母外婆影子的草场。
这一年除夕,乌兰的赛罕误食了杀虫药浑身抽搐不停,当天是除夕,附近的兽医点都关闭了,听舅舅说镇政府有一个长期驻守的干部精通兽医,乌兰拿到地址揣着赛罕骑马冲进将雪的暮色。
一直以来,乌兰觉得人的五官中眼睛和耳朵一点也不比能品到美味的嘴巴差,眼睛可以看到圣洁的童话世界,耳朵可以听到天籁之音,看到萨仁爸爸前一刻的画面是,白雪纷纷扬扬撒向木屋,木屋里摇曳生姿的炉火,狗儿瞌睡在炉火旁,有着宽阔肩膀的白发男人背对着来客,拉着从未听过却如此熟悉的马头琴曲,七窍通了的刹那,乌兰的心门也松动了,新年提前来到。
新年很快过去了,赛罕也早就痊愈,可乌兰去往镇政府的脚步越发勤了,舅妈发现,即使在家里,乌兰热切的眼神也总是望向一个空无的地方,早春未到,她的周遭却遍布明朗,脸蛋滋润,身形婀娜,脚步轻快,笑容无时不在,春色难掩。
噗!炉中一块碳爆裂着一闪,似乎是触动了谁曾经的心弦,我眼神迫切促使乌兰继续。
万物皆有灵,草原的芨芨草每年都有花季,但说起来惭愧,比起乌兰的勇敢提亲,萨仁爸爸是坚决拒绝的,原因实在又独特,他喜欢草原,喜欢喝酒,喜欢单身,喜欢独自在自由的草原自由地喝酒,星星爸爸说,如果哪天我喝死在草原深处,那不是连累人家嘛!
舅妈把话转达给乌兰时,她懵了一阵,然后拼命地捕捉这句话背后的信息和逻辑,有的没的,白天黑夜,想给这句话打开个缺口,因为只有打开这个缺口,乌兰刚开始的幸福才有出口,余生才可以延续,爱情就是这么卑微,有时候。
春天就快过去了,乌兰有了答案,她想,他的身边不是只有酒,我还看见了狗子的依偎,马头琴的悠扬和炉火的恬淡,再多一种早晚熟悉的存在也并不拥挤。其二,谁会不死呢!人都会死,生不如死不如死,谁先死也不一定,而无论早死晚死,都不耽误人吃饭睡觉,而多一个人吃饭睡觉也许更方便美味,于是,舅舅托了人,乌兰在镇政府做起了临时工,跟着萨仁爸爸学兽医。
一年过去了,乌兰认认真真地跟萨仁爸爸学技术,学习就是学习,乌兰的爱不会因欲望恣意挥霍。
夏天,他们奔波在草原上一家一家轮诊,往往这一家母牛打完抗生素到下一家治疗羊羔子,路途都是几十里,那时雨时晴的夏日草原上,师徒前后两匹马像两枚针,孜孜不倦地在繁茂的草原上缝来钠去,针脚密密无形,牛羊却纷纷鲜活。那年草原的夏天雨水异常丰沛,师徒俩每每朝日穿梭于雨后彩虹宛若新生仙灵,晚归时绮丽晚霞的沐浴则洗去了浑身的疲惫,万物因有自然的沐浴而充满灵性,而乌兰心中的草原,是天地间最美好的馈赠!
秋季的草原天蓝地阔,羊羔子肥嫩待宰,每次工作完必然被挽留喝了酒吃了肉才能走,牧民们的喜悦分享润软了星星爸爸的棱角,他看向勤勤恳恳徒弟的眼神柔和了,篝火中乌兰大口喝着酒大口吃着肉,飒飒英姿桃花,满面与多年后的现在一样。
冬季大雪封路,出诊的机会少了,乌兰每日上班打扫院落、喂狗劈材,然后蜷在隔壁库房里听萨仁爸爸的马头琴曲度日越冬,那边年近五十的他长发虽白却飞扬,这厢已三十岁但紧实如蓓蕾的乌兰温热鲜亮,浓浓的荷尔蒙被泥墙隔离得敦实,日子像省略号点点输出却又欲言又止。
将近除夕,一个皮质睡篮巧然出现在镇政府门口,里面小小地睡着一个被遗弃的女婴,刚刚上班的乌兰抱着睡篮奔向宿舍,抬眼间,她看见清晨的地平线上,一轮恬淡的弯月迟迟不肯归隐,哦!是吉祥的月亮落入了凡间。
是缘分还是馈赠,被遗弃的女婴被兽医老男人当作了珍宝,说服镇政府领导认领她,他说,雄鹰翔于蓝天,牛羊盘踞草原,她像明月一样来到我们身边,是草原吉祥的预兆,冬梅附和说,她的名字叫萨仁!
胖成球的镇政府领导狡黠地说,必须有个女主人才能行!
从此,镇政府宿舍的炉火温暖的不只有一人一狗了,两只狗狗趴在热炕角一起照看摇篮里的萨仁,而照看炉火的,是两年后生出了敖敦的伴侣,冬季是收藏的季节,收藏了足够的温暖,天空倦了终于扑向了大地。
萨仁是天使,她带来的福音滋润着那段岁月,世界上那么偏僻的角落,简陋的宿舍里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最大程度的幸福,夜晚那么暖,奶茶如此香,孩子们的笑声彼此起伏,日子平静、踏实、满足,然而,终究是幸福饱和得溢出了界。
敖敦三岁那年,孩子爸爸按照自己的预言走了,是的,长发长胡子飘洒的他在酒后落马磕到了头,大河分叉斗转星移,他并无遗憾微笑着驰骋进了天堂,乌兰说,曾经拥有过最珍贵的一切,他的人间不虚此行。
夜深不可动情,她们的爱,对于我们来说,如油水可容却不可溶,尽可留白。
次日傍晚我回到了家,推开门,儿子呼啸着跳入我的怀抱,老公从充满香味的厨房探出了头,儿子叽叽咯咯,老公满眼笑意,小别胜新婚吗?还是我归来的我言语温柔春光满面?不过是一趟短暂的旅行,不过是体会了草原儿女长调一样苍劲的情谊,也或是草原女儿乌兰乐观柔韧的性格拓宽了我的身心,领略了无边的草原,穿越过无边的夜空,同理过人间悲喜,回看自己,渺小却幸运,学会敬畏万物,学会体会爱,怀揣美好期待的我,我的人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