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奥卡姆剃刀”理论截然相反
这两天密切关注着关税大战的新闻,消息都看得懂,但行事逻辑看得我满心困惑,不是困惑他们何以至此,而是困惑怎么就能至此了之后如此信誓旦旦。
我一直是一个对万事万物警惕着的人,实在做不出他们那种欢呼叫好的姿态。这些决策是好是坏,给谁带来冲击,又让谁能真正欢喜,作为一个政经小白,我不仅自己想不明白,甚至也还没看到一家媒体把我写明白。
不知道是不是记者们还沉浸在追变化的过程里,深度的探讨还没开启,否则今日一分析明日一变,采访了也枉然。
这种时候,我就想找点书来读。
就好像过往我听闻气候变暖还与登革热发病率有关,就去看了讲气候的《改变一切》;
看到地方债新闻,就会去看科普央地财政关系的《以利为利》;
俄乌打仗的时候,连读了布热津斯基的《大棋局》和米尔斯海默的《大国政治的悲剧》。
当时满以为至少找到了一个美国外交的解释逻辑,特朗普上任后似乎又掀翻了那些书的底层。
《刚果战争》的序里有一句极切中我喜好的话,作者说其推荐一种跟著名的“奥卡姆剃刀”理论截然相反的观点:我们不应该总是为了得到清晰明确的理论,试图简化问题。要深入掩盖故事的泥沙之中,厘清其中的来龙去脉。
呔,虽然读书总有滞后性,但现世的复杂感依旧让我觉得迷人。大概正因为此,我才愿意去推开一扇扇未知领域的门,享受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快乐。
在地铁上惺惺相惜
不过我原想着,怎么着也得把手头的书先读完,包括:
二刷《仿制药的真相》,这次选了英文版——显然,也是因为某些新闻的触动;
纸书在二刷村上春树的《世界末日与冷酷异境》,这是我一刷村上所有长篇之后最喜欢的一本,因去年年尾读了《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之后十分喜欢,二者设定关联性又极强,恰巧赖明珠的译本也进了大陆,多重机缘巧合之下就决定翻开;
电子书的中文书方面,则在读村上的一本旧随笔,《终究悲哀的外国语》,这本书写于他1991-1993年旅美期间,可以窥见他早年所想,我将其视为读大部头之间的调剂。
未曾想,前两天我早通勤时在地铁上读这本“调剂”书,读得昏昏沉沉感觉快要睡着时,一抬头居然看到另一人也在读书,书名<The Unwinding>,副标题是<An Inner History of the New America>。我扑哧一下原地发笑。
虽没问缘由,当时我就“认定”,果然不是我一个人对当下有困惑,也不是只有我一人一有困惑就想通过看书寻摸到一点什么。
这本书我瞬间种草,可算作读完当时手上所有书之后的下一本读物,比看什么直播带货都更好使。
很多事,归根结底就是换了术语而已
其实带着什么困惑读书,就会投射出什么来。
譬如我最近读《终究悲哀的外国语》,明明是村上30年前的清浅手记,会注意到的却是很多与当下的相似之处,譬如社会的分化,譬如被政治正确杀死的多样性,比如被流行文化裹挟催生的不踏实感。
遗憾固然遗憾,但美国这个国家已完全分成了城区ethnic(少数民族)和郊区白人这两个社会或两个国家,而且毒品和枪支这两大毒瘤正从根基上侵蚀着这个国家。布什总统向选民保证彻底铲除毒品,但没有一个人认为政府实施的政策会产生实质性效果。这些问题作为巨大的厚壁挡在人们面前,模棱两可的“社会意识”看起来根本无济于事。相比之下,以前反越战和民权运动之类的最重要事项,倒是简单易晓的。想到这里,不难想象当今美国知识分子所怀烦恼的强烈程度。
美国电影所以这么了无情趣,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在于好莱坞已变得极其保守,鲜有原创性作品,全都是似曾相识的货色。系列片、翻拍片泛滥成灾。此外,近年来美国社会中的“Political Correct”(政治正确)运动的高涨将美国电影逼进相当局促的小胡同也是一个原因。差不多所有的人拍电影时都一再小心,以免被别人戳脊梁骨。我认为电影本来就是相当离经叛道的那类东西,一旦做出道貌岸然的面孔,所谓电影魅力就难免大打折扣。
信息先于消化,感觉先于认识,批评先于创造。并非说这就不好,但老实说觉得累。我原本就不是赶浪潮抢尖端那一类型的人,只是远远望着如此神经兮兮地生活的男男女女而已,但光是看看也相当疲劳。说到底,这是一种文化上的烧荒农业,大家聚在一起烧完这块田后又跑去烧下一块,烧完后很长时间里寸草不生。本来天生富有创造性才华的人、本来必须慢慢花时间筑起自己创作体系根基的人,却不得不在脑袋里装满如何幸免于烧的念头,或者仅仅考虑怎样做才能给别人留下好印象。这不是一种文化消耗又能是什么呢!
村上春树读托马斯·沃尔夫的《天使,望家乡》,说里面出现了“黑人区”(nigger town)这样的歧视性字眼,这固然是存在种族隔离制度的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南部城镇的事,但“未尝不让我觉得很多事情归根结底不过是换了术语而已。”
是啊,30年过去了,很多事,归根结底就是换了术语而已。
读村上这本早年随笔,我常有这样一种感受:
当我们谈论历史时,总喜欢波澜壮阔的宏大叙事,似乎一代与一代相比,总在大跨步前进,可每每回头看,又常会发现,世界也好、人性也好,根本没什么两样;
真正波澜壮阔的是每个人自己的生活,好像哪怕日复一日做好普通的事,哪怕由着性子——谈恋爱,开酒吧,写小说,听爵士乐,跑马拉松,什么都好——最后也能走出很远。
我特别喜欢村上写自己在美国和日本跑马拉松的不同体验。总体上的区别是,美国将马拉松视作一种个人行为,跑马参赛就像日常跑步的延伸,大半的比赛,跑马爱好者头脑一热即使当天提前15分钟去参加也是可以的,影响最多不过是高三五美元的参赛费或领不到贴着号码牌的T恤。
而日本的马拉松总让人觉得像身处集体之中,并且为了某些“一致行动”,被迫要受些凝视,比如大多数比赛会提前一个月截止报名,编印繁杂的选手名册,上面甚至要标明所谓的“所属团体”,公司也好、公务机构也好、哪怕跑友会也好,敢于写“无所属”者屈指可数——但实在不知道这个信息要来何用。
还有,日本的马拉松跑者还常常被要求去参加所谓的开幕式,提前好几个小时到,听一长串致辞,于跑者而言都是些有的没的。
那如果想从日本出发,去参加海外的马拉松呢?村上有朋友联系专门代理此事的大旅行社,却收到一张比填写“所属团体”更匪夷所思的调查表,比如会问“参赛前一星期你性交吗?”其朋友问这东西是否一定要填,旅行社说是正式文件,不填不好交代,最终朋友一气之下没填就回去了。
村上在书里响亮建议:
日本的参赛者们,我要向你们认真建议:不妨对很多事情多生些气!不妨大声疾呼:“我不是寒冬一大早冷得浑身直发抖来听什么市教育委员长的无聊讲话的!”不妨厉声抗议:“参赛前性交也好不性交也好跟别人毫不相干!你们本来就没有问这个的权利!难道你们不知道个人隐私的尊严吗!”不妨向装腔作势的比赛主办者高喊:“我属于哪个团体不属于哪个团体怎么都无所谓!跑步的是我个人!”
再次感叹,带着什么困惑读书,就会投射出什么来
我扪心自问,为什么对这段印象如此深刻,大概还是因为它切中了我对于勇气的思考。
在读此书前,我受年初某些新闻的触动,二刷了《仿制药的真相》。既是二刷,且早已知晓中文版有阉割内容,便选了英文版,未曾想,语言意外的简单,甚至比我的许多工作邮件和日常要读的外媒新闻的表述都直接。
里面有一些情节也的确与年头的新闻相似。比如克利夫兰诊所的心脏病专家Lever很早就察觉到某些地区的仿制药效果忽高忽低不可预测,好几个患者吃仿制的利尿剂,但排不出尿,换药之后一周内就能排出了十几磅体液;美托洛尔——一种β受体阻滞剂——服用其某些仿制药的患者经常出现胸痛,心率和血压都更难控制……
“He felt certain that drugs of varying effectiveness had... reduced the science of medicine to guesswork.”(他很确信这些药效飘忽不定的药品降低了医学的科学性,开药变成了猜测)
Lever后来和团队偷偷建起了医院内部的“黑名单”,有心脏移植的医生看到某印度厂商生产的自己科常用的免疫抑制剂他克莫司上了榜,努力确保病人不用那家公司的他克莫司,但病人一旦离开医院,后续买药就很难控制,有好些病人为此反复进出医院——住院时使用原研药,好端端的,出了院吃仿制药,很快就因急性排异再次入院——毫无疑问,这名医生的“index of suspicion”(怀疑指数)也迅速升高。
说实话,第一次读这本书时,这些“医生视角”的故事我一带而过。他们在这触目惊心的长篇调查报道中显得如此容易理解,比起那些系统性作假、在FDA审查前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塞进大冰箱等拙劣手法,还有FDA自身明明看到问题还在审批的官僚主义,这些医生的观察,实在是不算什么。
但这次一读,这些医生的故事马上就能与现实中的某些医生挂起钩来,我好像突然可以理解,新闻背后、或是说,我们为数不多能够看到的那几句话背后,说话者都在经历什么。
这大概也说明,带着什么困惑读书,就会投射出什么来。
再者也印证了,不同时期读同一本信息丰富的好书,因为环境也好、心态也好都会产生变化,我们总能读出不同的况味。好书是值得一读再读的。
说回勇敢
毫无疑问以Lever为代表的医生都是勇敢的。不过此番阅读,我对Thakur的印象更深刻也更痛了,他从BMS跳槽到仿制药公司,原想在家乡有一番作为,没想到印度的药企视合规于无物,他历经起初的震惊慌乱,到后来离职,成为whistleblower,顶着巨大的压力匿名孤独地抗争……
直到最后,他逐步向妻子坦陈自己所做之事,依旧得不到充分的理解;他身份逐渐曝光,各大媒体都派人去看他的诉讼听证会,但最终诉讼被驳回,几年的时光、数十万美元的花费未能换回“站在鸡蛋一侧”(村上春树曾有一个著名演讲,叫《高墙与鸡蛋》)的结果。
世事复杂,没有那么多大团圆可言,但Thakur已然历练出来。从最开始的焦虑与撕扯,到仿佛只是裤子脏了拍一拍似的,在诉讼之后,他很快就继续投身于重新发声,撰写抨击性的博文,联系可能对此事关注的人,继续推动事态的发展。
书读到最后,我对Thakur的钦佩之情达于极点,同时我也意外发现这本书里的一条如同《杀死一只知更鸟》一样的暗线,即Thakur的父亲和祖母给他的教育,深受鼓舞。
Thakur的父亲是一名律师,经常会介入一些街头的冲突暴乱。Thakur年幼时问他父亲,为什么一定要介入那些和我们无关的事件,他父亲只是回答,“When you see something that's wrong you have to make sure that you do whatever you can.”(当你看到不正确的事时,你就要尽你所能去解决)作为那个镇上的资深律师,他父亲相信自己有此责任,也相信自己应该充当普通人与司法系统之间的联结者——无论这司法系统多么有缺陷。
Thakur后来发现其身处的公司造假猖獗,也了解到其前老板在离职时获得了不太正常的丰厚补偿,他也突然意识到,在这样的体系里,不作为的中庸之道,就是共谋,就是在伤害他人。
读到这里的时候,现实世界就开始出现我看不懂的大开大合了,说巧不巧,奥巴马这时候说的一些话竟呼应上了我读的Thakur的故事:
“解决问题的责任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奥巴马直言,“不会有人来拯救你。民主制度中最重要的‘职位’是公民,是那个敢于说‘不,这不对’的普通人。我们对民主理想的承诺减弱的原因之一,是我们变得过于安逸和自满。”
“在我们大部分人的有生之年中,说自己是进步主义者、支持社会正义或言论自由都很容易,不需要付出代价。”他说,“但如今我们正处于这样一个时刻:仅仅口头上说支持某些事不够,你可能必须付诸行动,甚至做出一些牺牲。”
对于二刷《仿制药的真相》,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来自Thakur的祖母,这个恐怕文化不多的女人常向Thakur传递古老的教义,而印度教的经文也会教人恪守自己的责任感,去无私地行动。
“Emotions -- fear, excitement, anxiety, joy -- while all part of life, were transitory. One's responsibility or duty was a better guide for deciding what actions to take.”(情绪——恐惧、兴奋、焦虑、喜悦——虽然都是生活的组成部分,但都是短暂的。一个人的责任或义务才能更好地指引他如何决策、如何行动)
如果我相信,历史风水流转,世界也好、人性也好,其实和千百年前没什么两样,很多事,归根结底只不过是换了术语,那我大概也有理由继续相信,人类的赞歌依旧会是勇气的赞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