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也有年龄，它老了，老得载不动一轱辘一轱辘的柴火，快要淘汰了。
去年十月三十号，荷耳家的狗多黑去世了。
生命不是只活着就行了，而是创造一些东西出来，这些东西也带走了生命。多黑几年前得了乳腺瘤，那颗瘤子越来越大，最后要了多黑的生命。
纵然过去了五个月，荷耳还记得多黑去世那天，她在县城一间茶馆上班。
天上的雨啊，就顺着荷耳的眼泪，流淌得越来越大。雨水淹没了荷耳的眼睛，她沉浸在电话那头二爸说的那个字眼：多黑死了。
多黑没能活过那天十二点。他们去赶集回来，发现了多黑睁着眼，一动不动。
荷耳痛得说不出话。
她记得很多年前，自己还是小学生，家里养了一只橘猫，后来荷耳和何三瑾勤住在村东时，橘猫留在村西老房子里。有一天橘猫因为误食了带有农药的东西，在第二天早上被荷耳二爸发现口吐白沫，二爸给荷耳打电话的时候，她还在床上睡着。
一个电话激灵醒了。
橘猫死了。
荷耳听着，眼泪涌了出来。
猫被埋在老房子门前的树下。永远留在那了，那里也是荷耳生命的起源。
多黑走了。
荷耳让二爸和爸爸一起把多黑葬在庄南的田地里，那里有多黑小时候的童年回忆，它回到最开心的地方，下辈子会做个快乐的小狗。
多黑葬在那里，荷耳一次都没有去看过。
有一天荷耳打电话给二爸，说希望能给多黑烧几张纸，二爸帮荷耳办了这件事。白黄纸在火中燃尽最后的火星子，化为烟，飞向遥远的下辈子，飞到那边的多黑能看到的地方，诉说着对它的思念。
瑾勤和荷耳，甚至所有人都没想到荷三会得一种叫阿尔兹海默症的病。
荷三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记得家在哪里，记得荷耳的名字。
却时常忘记荷耳父亲和二爸，忘记瑾勤的名字。把瑾勤当成坏人。
荷三晚上吵吵闹闹不睡觉，荷耳在县城上班，家里照顾荷三就是荷耳二爸和爸爸，还有奶奶瑾勤的活。瑾勤总是对荷耳说：“耳啊，你别在意，别往心里去，你爷这样也非常难受，他很受罪的。”
荷耳已经不哭了。可是她还是觉得人老了，活着一件很苦的事情。她爱荷耳，不管荷耳变成什么样子，还记不记得她，荷耳心里都一样爱他。
可是爱中间也会有不耐烦，荷耳生气地打了荷三。她被气急了，荷三你啊，为什么会这样呢。荷耳永远都想不通这个问题，为什么老天让荷三活成这个样子。让这个家快要碎了。
荷三分不清春夏秋冬，分不清白天黑夜，他甚至没有自己了。
去年多黑还没去世的时候，家里来了一只黑猫，黑猫是专门给家里抓老鼠的。瑾勤说它很厉害，老能抓到老鼠。所以瑾勤很爱黑猫，荷耳每次从县城回来都要给黑猫带点吃的。
多黑去世以后，荷耳常常看着黑猫，她很爱黑猫，可是黑猫不是多黑的替代品，多黑去世那天，荷耳就该明白，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替代品，能永远替代一个离去的人或者是有灵魂的东西。黑猫再好，也没有那些童年回忆，那些故事都是荷耳和多黑一起拥有的。可是，因为多黑的离开，她学会了爱多黑的同类，爱狗爱猫，其实就是在思念多黑。
荷耳在心里对多黑说了一句话：“多黑呀，你走了。我学会什么是爱，我变得更加善良，变得勇敢和坚强，学着不哭，明白生与死是无常的。我学着把好吃的给黑猫，学着给它买玩具。我现在工作的地方，有猫猫也有狗狗，我爱他们，多黑。我知道爱你的同类，是因为我曾经爱着你，我希望你们都好，就像你不曾经历的，不曾体会的，把这份对你的爱延续下去。活着的人好好活。”
拖拉机太老了，荷耳打算卖了它。再卖之前，她想再开一次。
荷耳开着拖拉机载着瑾勤在马路上慢慢地爬呀爬。
瑾勤耳边的风呼呼呼呼吹到她耳朵缝隙里，有点痒。荷耳看了一眼身边的瑾勤，说道：“奶奶，爷爷这辈子开心吗？”
瑾勤说：“麦地里麦子都一尺高了。荷三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荷耳又问：“你说爷爷最开心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兴许是敲锣打鼓，又或者是你出生的时候，你那么小，小到吓着了荷三。荷三呀，最爱你了。”
“奶奶，我最爱你。其次最爱荷三。”
“为啥？”
“因为荷三说过，让我一定不能忘了你，就算不爱他，也要爱你。而且，奶奶，我真的最爱你。”
瑾勤的笑声在风里唱起歌，咿咿呀呀的“歌声”特别可爱。
这一天是4.11日，时间精确到13点29分，荷三在饿了8天以后，终于离开了这个世界。荷耳永远忘不了，他是饿着肚子离开的。
从早上开始天就笼罩在阴霾中，荷耳在这不愉快的天气里接到了二爸打来的电话：“你爷走了。”第一声荷耳还没反应过来，第二声终于听清楚了，你爷走了。
荷耳要给老板说回家，霎时眼泪涌了出来，那声音随即大了起来。
荷耳回了家，他们正在把荷三的身体放到冰柜里面。荷耳摸着荷三的手，一直哭。荷三的手还没完全冰凉，温温的，可是再也抓不紧荷耳的手了。
荷三的嘴变了色，微微张开，蜡黄。二爸说，他离开的时候，在挣扎。
4月9日荷耳回了家。荷三已经不记得荷耳了。
荷耳拉着荷三的手，荷三把荷耳的手捏得很紧。偶尔会打荷耳和用手捶凳子。
他很疼吧。荷耳想。
荷三是带着一身伤离开的。
压疮，脚后跟溃脓，手上都是淤青。
荷三啊，很疼吧。
荷耳曾经想过用这一整年陪着荷三。
可是，春天才刚刚开始，荷三你就离开了我。
你为什么要生病啊，你还我健康的荷三。
荷耳没想到，荷三自己也不会想到，当他在世间的人生走到尽头的时候，会是这样的场景：他会听着自己曾经最爱的锣鼓声在世间做最后的告别。
邻居给孩子娶媳妇，和荷三离开攒在了同一天。
于是荷三打算延后一天，他的离别该是快乐的，耳边竟是这些年听了无数次的快乐的锣鼓声。
这些声音陪伴着荷三走完了整个生命。
滴滴滴
荷三，三儿，三爷爷，爷爷：我是最爱你的荷耳，能听见吗？
刚刚在翻看给你拍摄的照片和视频，里面有2017年给你拍的照片，也有你生病的时候的照片，荷三，很抱歉，我这里一张关于你敲锣打鼓的照片都没有。
我会尽力找到它的。
荷三呀，你走后，生活的所有担子都在荷耳的身上，也不知道荷耳能坚持多久。
荷耳只希望你能开心，别在记着这个世界的所有。
1949年，荷三出生。
1974年，25岁，荷三结婚。
1975年，26岁，荷三成为父亲。
1976年，27岁，荷三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
1998年，49岁，荷三成为爷爷。
2025年，77岁，荷三离开。
我亲爱的荷三，要开开心心，安安稳稳。
我好好活着就是你也在好好活着。
荷三，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