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我成日待在父母家,守着火炉,几乎不曾拜会过谁。而在我闲极无趣或是想要换换空气的时候,总会习惯性地走出家门,朝向正对着我房间窗户的那座名为“神山岭”的小山走去。
那座小山经年累月地见证着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的生老病死,最终又以它宽厚的胸怀慈悲地接纳着将它视为人生永恒归宿的每一个亡灵。
然而在这冻雨纷飞的严寒里,神山岭是冷寂而孤独的。诺大的山林几乎不曾有过人迹,虽然山路是用水泥铺就的,虽然山上卧着两座庙门永远敞开的仙庙,但依然吸引不来人们的脚步,只为天太冷。
我却独爱那份冷清与孤寂,我总爱在下着微雨的下午举着一支伞走过一段弯弯曲曲的两边种满了桂花树和杨梅树的上坡路,走过平地上的第一座用红砖砌成的尚未装修的寒酸的新庙,然后从庙宇右边的拐角处拾级而上,走过一段很长的显出些陡峭的台阶上到山顶的老庙。
我矗立在山顶,放眼四望,目光漫过我熟悉的土地,村庄,远山,我的心里泛起了爱的涟漪。我慢悠悠地踱进了老庙,将我的花格伞置于墙角,煞有介事地立在每蹲菩萨面前虔诚地合掌作揖,心中念念有词地祈求菩萨的护佑。
我走出老庙,准备下山。我撑开伞站在那从上往下看犹显陡峭的水泥台阶前,心里莫名地生出了些微高处不胜寒的冷意。我需要小心谨慎地迈过267级台阶才能回到新庙的所在地,是的,就是267级台阶,几天前我曾刻意地数过自己走过的每一级台阶。
我开始居高临下地一级一级地走下台阶,走得极慢极稳,我可不想因为自己的粗心而滚下台阶成为新春伊始的一个伤残人士。在我慢行的步履中,台阶右边长着针形树叶的笔直的杉树恭敬地退到了我的身后,台阶左边紧挨着的两座用水泥进行过细致翻修的坟墓赫然映入我的眼帘。
坟墓里躺着的分别是俩母子,各自的墓碑上清楚地镌刻着亡者的生卒年份。生于一八九八年,卒于一九九四年的母亲,生于一九四九年,卒于一九九八年的儿子。遗像中的母亲用慈爱而平静如水的眼神凝视着每个对她侧目的生灵,儿子的笑容却极为璀璨,透着一股中年男人特有的豪情与稳重。
我驻足在两座坟墓前若有所思,我想,母子能在另一个世界彼此守候着相伴于这孤寂的山林间其实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幸福呢,虽然此刻沉睡在棺木中的不过只剩了几根森森的白骨。我又想,人在存活或短或长的一世后能安然入土长眠于斯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纷飞的细雨不知疲倦地飘飞在我眼前,自有一种从容的美。我抬头对着自己头顶的那支花格子大伞笑了笑,我感激它,是它替我遮挡了冷雨的侵袭而又能让我享受这朦胧细雨中的那份安逸与自在。
走到水泥台阶的半中间,我将手中的雨伞随手扔在了脚边,站定在一棵我叫不上名儿的树杈向四周发散生长的碗口粗的树旁。整棵树光秃秃的,只剩了看着毫无生机的老气横秋的棕褐色树丫。
我伸出手抚摸着其中一支跳跃在我眉眼之上的树丫,领受着那种触摸的粗糙感。我随意地攀折了一截树丫,因为用力不够的缘故,那截树丫没有被完全折断,它可怜兮兮地往下耷拉着仅靠那连着折断处的一点树皮维系着与整棵数的关连。我细细地盯着那树丫的断处,竟发现那死寂的褐色树皮下面溢出了些许浅绿的树浆,这让我很有些吃惊。
我一直以为冬日里光秃秃的树枝都是干枯而缺乏生命力的,却不曾想在那严寒的冬日里,那些毫不起眼的光秃秃的树丫依然在用它们植物界特有的方式积聚着新生的力量,只待来年为自己加持一副鲜活而美丽的华盖。
原来呀,不止是枝繁叶茂预示着生命的活力,树丫光秃也同样蕴含着令人不可小觑的力量。树丫在秋天落尽它们身上的最后一片黄叶,将自己的生命力整个地潜藏在那副褐色的皮囊下。它们收敛着自己的锋芒低调地抵抗着那寒冬里的风霜雨雪,只待来年的春风将它们唤醒,重新换上新装,与这世界共舞,与这世界共享人间快意。
原来呀,秋叶落下,徒剩枯枝的时候,我们亦无需去为那秋的萧瑟,冬的寂寥而伤怀,因为树丫光秃,只待来年。
原来呀,所谓生命的消亡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一如那对棺木中的母子,正在以另一种存在的方式相互陪伴着,彼此幸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