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秋天,我们在“停课闹革命”两年后,又重新回到了课堂。
我们是在小学五升六时停课的,停课后,小学生没资格到全国串联,就回生产队里参加集体劳动,帮着家里挣点工分。两年下来,我们对复课上学,还是很渴望的。
复课后直接进入初中,进驻学校的“贫下中农管理学校领导小组”组长跟我们明确,现在学生要“学工、学农、学军”。
“学农”好办,学校就在村里,利用每年夏秋各半个月的农忙假,一边参加劳动,一边向贫下中农学习,回头写了几份“学农小结”,任务就算完成了。“学工”一项,学校后来专门作了安排,拿出一个月时间,食宿到镇上的农具厂,跟着师傅到车间学习。最难办的,是“学军”。附近城镇没有驻军部队,两年之内,请了两次民兵来学校,只是搞了两天队列训练,其他的,这些民兵也想不出什么招数来了。
到了1970年的上半年,我们两年制的初中快要毕业了,这“学军”的计划还没有安排。驻校贫管组长和校长绞尽脑汁,大费周章,制定出一套夤夜拉练行军、到海边军训的计划。
已经是初夏穿衬衫的季节了,一个周五晚上,学校统一要求全校师生,不论男女,每人带上一床被子,一只脸盆,一只牙缸,一双鞋,一条毛巾,完全按照当年解放军行军打仗的式样,打好背包,步行四十多里,到海边一个军管农场去,接受军训,一星期后再步行回来。
临行时,贫管会组长和校长做了动员,指出这次夜行军,是我校组织同学们“学军”的实际行动,是响应领袖“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号召的一次磨练,是衡量一个人是不是“平时觉悟高,战时拉得出”的重要标志。要求每个学生都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紧跟队伍,奋力向前,锻炼身体,锻铸灵魂。
列队时,班主任明确,班长和我两个班干负责本班殿后,不能让本班同学被学校的收容总队收容,保证本班在这次拉练中的名次和荣誉。
我和班长欣然接受了任务。
因为停课两年,我们一个班的同学由小学六六、六七、六八届三年的毕业生组成,进班时,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才十二岁。为了保证本班行军速度,班主任让班上几个已经十六七岁、个头儿较高的同学扛着班旗,分头背着本班的粮食,走在最前边,把那些现在才十四岁的小个子学生夹在队伍中间。
晚上,大家吃过学校土灶上蒸出的粗粮馒头,先坐在教室里休息,老师要我们最好是打个瞌睡,等到夜里十一时才能动身出发,以显示出夤夜行军、军训拉练的现场感和紧张感。可是同学们都十分兴奋,谁也睡不着。
夜十一时,队伍出发了。按照规定,走路不准谈话,不得喧哗,要随时注意前面同学传达的口令,顺次向后口述传递,保证前面总指挥的口令准确无误地传到队尾。
走在乡下的土路上,头顶星光闪烁,周边一片漆黑,四野寂静无声,只闻夏虫悉悉索索,偶有一两声夜鸟鸣叫,显得格外清晰。大家鞋底擦地,传出“噗噗、噗噗”的低沉脚步声,古人行军的“衔枚疾走”,大概也就是这个格局了。
开始的十多里路,大家感到新奇和紧张,人人屛声静气,疾步前行,步履匆匆。沉沉的夜色中,大家紧盯着前面同学的背影,准备随时聆听可能传来的总指挥的口令,希望不要传到自己这里发生讹误。
行军一个多小时了,都没有用得着班长和我为小年龄同学操一点儿心,班长为本班小龄同学的争气而洋洋得意,班主任老师跑前跑后照应,也很开心。
午夜十二半以后,前面速度稍稍慢了下来,正当我们以为会传令休息一下时,队伍突然加速。前面的同学掉过头来,传达了必须顺次往下传递的第一个口令:“裤子跟前!”
我听了一怔,这是怎样的口令,这么别扭,是不是“快速跟进"传错了?慌忙窜到本班前头去问,果然从我们班打旗的同学口中得知,传出的是“锅子干净”,到我和班长这儿,就变成“裤子跟前”了。我只能将“锅子干净”向后面班级传下去,以保证口令讹误的问题不是出在我们班上。
不一会儿,班主任放慢脚步,告诉我们,总指挥部原来传出的是“鼓足干劲”,传到全校队伍末尾,变成“胡子更新”了。
我和班长忍住没敢笑出声。
随着行军速度加快,我们班几个十四岁的小个子,已经明显跟不上了,夜色中,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是从他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中,能估摸出个大概。
这个时候,队伍两边,已经陆陆续续有前面班级的同学掉队。我们正在庆幸本班一切正常时,突然,前面传来我班女生的尖叫,原来两个女生的背包散落一地,脸盆牙缸叮铃咣啷地散在地上。我和班长赶紧跨步上前帮忙,那两个女生眼看跟不上队伍,急得都要哭出声来,我们着急慌忙地帮助她们重新捆扎,和她们一起追赶本班队伍。
此时再看看我们身边,陆续有前面各班的人掉队。路边上,捆扎背包的,坐地休息的,哎哎呀呀地喊肚疼腿疼的,还有的干脆躺倒在地上。整个行军队伍,明显地稀稀拉拉了,有点儿像一队溃不成军的落荒逃兵。
前面终于传来了“原地休息”的命令。班主任跑前跑后把我们班的同学检查了一下,然后要大家都把背包从肩头上褪下来,席地而坐。
原地休息了二十分钟,前面又开始吹哨启程。这时候,班主任说,整个队伍里,大多数人已经头枕背包,呼呼地睡熟了。我和班长跟着班主任看看我们班,除了几个平时体育特别好的男生,包括女生在内,绝大多数人都东倒西歪地睡着了,没睡着的,也都萎头耷脑,萎靡不振,全然没有了出发时的那种饱满状态。
队伍还得前进。下半夜,行进速度慢了许多,一扫出发时那种紧张亢奋的气氛,队伍松松垮垮。贫管组长、校长和老师都不再强调出发时的要求了,任由着队伍拖拖拉拉地往前走……
东方的太阳升起老高,潮湿的海风阵阵吹来,给我们汗湿湿的背脊,带来了一阵阵凉意。迎着日光,我们终于看到了军管农场那高高旗杆上飘扬的旗帜,大家开始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忘记了一夜奔走的疲倦。
这一夜,我们用七个多小时的时间,双脚走完四十多里路程,最终到达了军训目的地。
农场饭堂地砖上,铺上了一层茅草,大家放下沉重无比的背包,席地而坐,等着开早饭。这时,有人说起了夜里传达的口令,我们才知道,大家把“勇往直前”说成了“腰花值钱”,把“艰苦奋斗”说成了“京果豌豆”等等,没有一条口令准确无误地传递到最后,大家所说的,都是肚子饿了心里想吃的东西。
饭堂里爆发出一阵阵哄笑声。
2020.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