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湾河水依旧清澈,静悠悠地流着,从山的这头到山那头,只靠一艘小船摆渡。风吹雨打,时间久了,船旧了,摆渡的人也跟着老了。
一圈又一圈烟雾慢慢氤氲开来,被河边的风越吹越远,谷爷爷蹲在门槛前一口、一口地吸着卷烟,天空一片绚丽的火烧云,把他的赤膀照得金灿灿的。“银杏又长高喽!”谷爷爷的眸子里映了一棵漂亮的小银杏,那是前年种下的,现在约莫着得有一米多高了,许是谷爷爷照看得好,银杏一个劲地往上窜。
谷爷爷是好人,这村里人都知道。他不仅渡船价格便宜,而且不知从去年什么时候起,一向节俭的他开始彻夜点着灯,当夜空开始闪烁,河的旁边、山的脚下,有一盏黄灯小心翼翼地亮着,看护河流、大山和夜里的行人。
(2)
晨曦刚漫过云层,年轻的后生已早早收拾好行囊。
“强子!在外头好好照顾自己。”这是今天谷爷爷对强子说的第一句话,他是谷爷爷唯一的孙子,今年快二十了,该是时候出去外面闯一闯。
“别闹倔脾气,能忍的就忍住,不要生事,你可记住了?”
“嗯。”强子点了点头。”爷爷放心,我都记住了,你保重好身体,不要担心我。”
“谷爷爷您看,有我在,准保强子什么事都不会有,您就放宽了一百个的心呐!”大东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和他信誓旦旦、无所畏惧的神情构在一起,倒真是让人好笑不得。
“你小子就一张嘴皮子,老大不小一个人了,”谷爷爷笑了起来,转而还是不放心的叮嘱道:“外边不比家里,你俩可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两个年轻人应着,回头望一眼大山,竟也心生起丝丝的不舍。
不知不觉,太阳冒出头了,河面顿时洒下万顷金光。
“起船喽!”
(3)
时间一晃而过,一年就到头了。这天是赶集的日子,不少人赶去集市办置年货,谷爷爷今儿一大早就起床了,来来回回地穿梭在河里直到中午才空闲下来。
二叔提了几两新鲜猪肉,一些小菜,一袋花生瓜子,还有一坛刚酿好的米酒,乘这会儿给谷爷爷送去。
“谷爷,休息着呢!”二叔还没到门前便能听见他熟悉的大嗓门儿。
“来喽!今天生意怎么样?”
“那是人挤人啊,找不到插空的地儿。两筐橘子卖得一个不剩!”说完,二叔开心地笑着。
接着便东拉西扯地唠起嗑来,一些趣闻琐事、百聊不厌的家常了等等。
“快了。”谷爷爷对二叔说。
“该差不多了!走,谷爷我陪你一起。”说完两人站起身来,走到河边。
“起船喽!”桨划破水浪,犹如莲花绽开一片又一片花瓣。
强子和大东都回来了,出去一趟,两人都出落得更加帅气英俊了。看见亲人的那一刻,四人一时都欢心激动起来,话闸子一下子打开像是再也停不住:
“二叔,你看这是什么?”强子拿出一个苹果。“这玩意贵呢,叫什么来着……”二叔苦想了半天,终于一拍脑袋:“苹果,对,叫苹果。”“对喽!”这一老一少,把谷爷爷和大东在一旁逗得笑不拢嘴。“爸,有一箱子呢,您只管使劲了吃。”大东很是得意……小船上顿时热闹非凡。
除夕那晚,强子和谷爷爷聊到大半夜。
“爷爷,你知道电话吗,几根线一连,到哪儿我都可以跟你说话了。”
“还有这玩意儿?”
“果真是有,等明年回来,就给家里弄一个,天天跟你说话!”
“那怎么可能?几根线还能说话?”谷爷爷半信半疑,摇摇头,酒劲上头脸变得红通通的。
(4)
第二年,谷爷爷的小屋里装了村里第一部电话,几根细线越过大河,跳过一座又一座山头。
“试试,谷爷快试试!”有人起哄。
谷爷爷一脸高兴,按照安装人员指示的拨下那串数字。
“嘟…”
“嘟…”
一时间大家似乎都不敢继续呼吸,专注地盯着那个一点大的东西。
“嘟…”
“喂,爷爷吗?”
“哎!强子,是我,是我!”
“嘿!果真有人!能说话!”外人倒是比谷爷爷更加兴奋些,有的甚至手舞足蹈起来。
“神奇!太神奇了!”
这之后,谷爷爷的电话便成了大家闲聊的话题,强子也被当作后生的榜样。
(5)
“爷爷,身体最近还好吗?”
“好!身体好,你别记惦着。”
“家里边怎么样?”
“都好!你在外头还好吧?”
“外头好,老板夸我不错,待我很好,我现在已经是一个组的头儿了!”
“那二叔呢?还好吗?”
“他不还是老样子,山上山下地跑,橘子熟了再给你们寄了去。”
“那就好!现在项目多,等有时间了我就回来,你要保重身体!”
“好!好!”
“……”
这是谷爷爷和强子的对话内容,反反复复不过这么几句,即便如此,每日通话却从未变过。
距离上次强子回家已经四年了,每次都是因为工作的事给耽搁。倒是大东每年都会回来,然后送了强子拖带的东西给谷爷爷,补身子的、吃的、用的什么都有。
没事的时候,大东就去陪谷爷爷,说强子的事,说外面的事,有时也帮他摇桨渡客。
(6)
河水从未停止流淌,有多少个故事埋在了水里没人能够知道。
谷爷爷再也没能等到强子,风吹雨打,时间久了,船旧了,摆渡的人也跟着老了,谷爷爷走了,“爷爷!”强子笑着,爷爷终于又见着了强子。
当初,发生过一场意外事故:工人正在施工的时候,一块砖头从十六层高楼掉下来,直直地朝着大东砸去,而大东全然不知,一旁的强子来不及反应,一把推开大东,然后他再也没能醒来。
电话线的那头,没有强子,只有一个年轻人一副奇怪的模样,他在拼命模仿另一个人的声音。挂上电话的下一刻,他曾撕心裂肺地哭过,自责、内疚、伤心、难过一齐涌上心头,但是他什么都不能说,这个秘密他要替强子守着。好好照顾谷爷爷,是他唯一能够做的。
(7)
“后来呢?”
爷爷半晌不作声,小孙子便丢下鱼竿,跑去爷爷面前追问。
“后来?”爷爷望了望水面,眸里映着一条大河,金光闪闪。
“后来…没有后来了。”
“大东去哪了?”小孙子显得有些不甘心,继续追问着。
“大东?也许他隐居了吧。”
小孙子不懂,“隐居是什么?”
“隐居啊……隐居就是回到他来的地方,然后悄悄看着你,就像这条河,这座山一样。”爷爷说完,望着河水,“这条河水呐!渡过了多少人啊!”包括强子,也包括他。
爷爷望着河水,就像是要看到河的尽头——那一片金光灿烂的源头。
(8)
那一湾河水依旧清澈,静悠悠地流着,从山的这头到山那头,已经架起了大桥,两边的高楼一座接着一座立起,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川流不息。
在桥的那头,生着一棵高大的银杏树,面朝大河,枝繁叶茂,就像这条河流,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