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垂暮的老人赶着一头牛,吼着沧桑的歌,在静谧的夕阳中远逝。在谈到电影《活着》拍摄的初衷时,张艺谋说只是觉得这个画面很有意思,刚开始读完后,在脑海里停留了好久好久。
那个最后在夕阳余晖里慢慢走远的老人和牛同样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落日还散着余晖,绵延的山上,纷乱的草地,蒸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那时该在初秋,我们那儿的阳光像老人一样慈祥。有时候我就坐在土地边,等着爷爷耕完地后卸下牛身上的东西。他身材瘦弱,身影在牲畜后面显得恍惚又渺小。他身上同样薄薄的破旧的衣衫随风摇摆,空荡荡的。秋日里晒了一天的土地快要睡着了,没有一点儿生机,再不会围绕着那个沉默的犁愉快的跳舞,过来过去,一块块土块像接受了命运的裁决向下倒去,跟随的灰尘也不会有太多怨言,它们成了疲倦的落叶。我就坐在地边,他喊牛的吆喝声格外悠扬,顺着山谷传的很远很远。那一刻我不再心急了,我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舒适,尽管我还不懂得什么叫诗意。
一个人究竟能承受多大的苦难?可能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最后的福贵喜欢讲他过去的人生,无所谓对错,也不存在幸福和痛苦。只是一种讲述,每次都像重复着自己已逝的大半生命一样,过程里满是享受。他历经过所有的绝望,可是最后的画面充满希望,他是最后那句话最好的表达,“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活着”,上天赋予我们生命,走完它是每个人应尽的责任,活着就是最大的希望。
我还是会在每日的午睡和晚安前看看那些文字,我沉浸在里面觉得莫名的幸福,随着每个人的感情来回颠倒。那个光着脚从村口小路上跑来的孩子,他是徐家的希望,可他突然没了。走得那么揪心,我看到福贵背着家珍在夜幕降临时去自己儿子坟头,母亲苍白的脸,父亲佝偻的身躯背着她。冷风习习,他们在黑暗里走向村西,母亲的眼泪打湿了父亲的脖子。那段路那么漫长,那么坚硬,路上的石子咯的脚疼。那是心底久久不能挥去的一个最静谧又痛苦的场面。关于凤霞的婚姻那一段是全书最欢乐的描写,那是一个中国最普通常见的家庭里的幸福悲欢。此时我们会不经意叹口气,他们家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了。但我们又无法想象结尾。凤霞死去已经为所有的幸福画上了句话。凤霞死了,二喜没了希望,苦根没了娘,家珍也活不长久了。那么好的女人,可命运偏偏不会眷顾她。所以到后面的家珍离开时,福贵说,“她死的很好”,就像书中写到,“坐在我对面的女人,用这样的语气谈论着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使我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温情,仿佛是一片青草在风中摇曳,我看到宁静在遥远处波动。”家珍安静的走了,二喜是个好人,死的很惨,但是我们心里并没有多大的叹婉,仿佛他到了死的时候,因为他那么深爱着凤霞,他们要在一起。可能是我们读者绝望了。苦根最后的死让这位老人看淡了一切,但他不会就那样死了。这也正是《活着》意义。生命我们无法左右,它包含了太多因素,当你一个人走了很多路,看惯了所有的悲欢离合,你再也不是对任何事物消极的赌气。你要活着,不是为了吃苦或享福,你是为了对得起自己,不辜负生命。不管是谁创造了你,给予你生命,就是为了让你活着。无关苦与累,无关你是否有想死的欲望,活着成了一种历程,一种对人生道路的圆满经历,一种对生命的义务和责任。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正如余华所说,他的作品源于和现实的紧张关系,或许所有优秀的作家都是这样,每一位作家都试图找到一种捷径来调和这种关系,在《活着》中,我想他找到了。因为在这里他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种高尚不是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于是我们可以看到这里没有了他之前的冷漠,而是处处在平静的叙述中充满了温情,再没有那种黑夜的绝望,而是透漏着一种坚强和希望,作者找到了顺利的叙述方式,用“我”的口吻,赋予福贵生命,让他自己在《活着》中讲述了眼泪的宽广和绝望的不存在。
生活是属于一个人的独特感受,不是任何别人的看法。在那个年代,甚至于今天,在中国农村的大地上,还有太多人像福贵那样活着。并不是那样不断失去,不断历经喜悲,而是像他那样的走过生命的千沟万壑,读透了活着的意义。活着,这个普通的词语在中国语言中有一种无言又强大的力量,活着就是忍受,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就像那个走向夕阳深处的老人和老牛,不是孤独和绝望,而是一种坦然。“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概括了一个人最真实自然又合乎天理的生命姿态。
活着是什么?是书本最后的那片景色,平静而模糊。“我知道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他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