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亦虹 图/网络
01
我说的这个场镇临江而建,顺着山势蜿蜒伸展,有码头,斜斜的一片大石坝,放着铁轨,偶尔有缆车缓缓行进。江是长江,头次到场镇的,必然到码头看轮船。
我感兴趣的不是轮船,而是临江茶楼的书摊儿,码着一摞一摞的连环画:薛丁山征西、杨门女将、红楼二尤、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押金五角,租金一本一天五分。我只有羡慕的份儿,兜里一分钱都没有,苦人家的孩子是没有零花钱的。
不过,就在旁边逗留也好,那些花花绿绿的封面,那些黑白分明的线条,过眼一瞥都是好的。连这样的停留也是匆匆,母亲总是催促,她不敢把我独自留在场镇里,她怕弄丢了我。
小时候,跟母亲一起赶场的机会不多,从家到场镇需要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小孩子腿嫩,但赶起路来却得跟大人一样,母亲瞧着心疼。而那个时候,大人赶场总有忙不完的事情,谁会带着一个拖累?
有时候,母亲经不住我的软磨硬缠,会答应带我去场镇见一见市面,——我在乎的市面,就是那些会说话的连环画。每逢那个时候,我无比的欢喜。
02
后来长大了一些,我才发现更大的市面,不在书摊儿,而在邮局对面,——有一家图书馆。临街,平层一楼,椽木房子,纸糊的匾额。面积不大,五六十平米的样子,进门是柜台,登记收银,里面几进的书架子,摆满了图书。唯独不出租连环画儿,以至于我路过多次都没有引起注意。
那个时候,我对场镇渐渐熟悉了。
接连几个夏天,我跟继父到镇上的粮站交公粮。继父挑担子,我用背篼背,一个上午下来,肩膀是深深的勒印。其他人家,父母年轻健壮,上公粮的事儿自然轮不到孩子。
我家不同,继父劳力不够,母亲又体弱多病,我就被派上用场,背一点少一点儿,继父说。看着我跟在长长的送粮人背后,佝下的脑袋被背篼压不见,母亲忍不住落泪。记得多歇气,母亲叮嘱。我点点头。实际,多歇气是不可能的,得跟着队伍赶,去晚了,长长的轮子排完,说不定就是晚上了。
最难熬的是后半程,人仿佛虚脱了一样,脚步疲软,一粒粒汗珠滚落在青石板上。有那么一瞬间,恨不得一头栽下去。上完粮转来,差不多午后了,空着肚子往回走,路过图书馆时,就暗暗想,哪天得闲了进去看书该多好。
03
这样的闲竟有了。
鉴于我多次上粮的经历,母亲便放心我独自一人去镇上卖菜。用一个提篮提了苦瓜丝瓜,有时候还有积攒下来的鸡蛋。瓜菜是早上新摘的,还带着露水。起得早,天上的晨星还在,到了镇上,馆子刚刚开门,买早点的,喝早酒的,起来倒便壶的,睁着惺忪的睡眼。
卖完菜,我就提着提篮,先到书摊儿,再到图书馆,溜达一圈儿。照例不租书,只在旁边看。手里有钱了,但得一分一厘交给母亲,家里差钱,不敢乱用。常常在图书馆屋檐下坐了,看别人坐在里面的长椅上看书,就开始盼望:哪个时候自己挣钱了,一定要到里面租书看。
虽然看不成书,但场镇的热闹,还是让乡下孩子欢喜。一间一间的铺子,成片成片搭成的百货摊儿,嘈杂的菜市场,叠成人墙的流浪艺人表演,当然还有一声一声响亮的轮船的鸣笛,这些,丰富了我对城市的想象。
04
挣到人生的第一笔钱是在冬天。村里的菜厂雇人穿菜,穿一百串一块五角。穿菜用蔑丝,遇到块头大的青菜头蔑丝穿不过,就得用铁钎子打孔,力气不够,往往捧在胸口使劲。冬天,青菜头结霜,冷浸刺骨,不大一会儿手指就麻木了,红得像春天的胡萝卜。
想到即将挣到属于自己的钱儿,心里却是暖和的,那一排排站立在书架上的书仿佛在轻轻呼唤我,常常,我穿着菜头,不知不觉笑出声。我不再满足看连环画了,我已经会看大书了,村里刘姑爷家的封神演义,连着几天就看完了,——可惜再也找不到别的书,心里的书虫一直痒痒的。
05
拿到钱快过春节了。农事闲下来,母亲允许我去镇上看书。早上吃个大饱,心里打定主意,中午就泡在图书馆了。一路脚步轻快,崎岖的山路也变得好走起来。路上行人络绎不绝,买年货的,赶耍的,带小孩子看稀奇的,万涓成流,都流向镇上了。
镇上的人流变成大河了,饭馆里喝酒的,茶馆里喝茶的,临街支着桌子打牌的,下棋的,练摊卖打药的,来来往往走着闲逛的,码头上一拨拨儿上船下船的,满大街都是人。
图书馆清净。人不多,长木椅上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镇上的人都是租书回去看,放下押金就带着书走了。我看的第一本书,是金庸先生的《天龙八部》,封面糊了一层牛皮纸,重新用毛笔写了书名,纸都起毛了。我捧着书,坐在木椅上,轻轻地笑出声。
后来,水运没落,老镇就萧条了。江上的客船停运了,临街的吊脚楼也拆迁了。图书馆犹在,改建成了民居,青瓦屋面,椽木房子,临街的窗户还是老式的,雕花,掉光了漆,人家就重新在里面装了一块玻璃。我路过的时候,玻璃照出我的形容,恍惚,我还是那个读书的少年。
我曾经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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