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给我准备的,是蟾蜍、黑犬和溺死者。”——川端康成
今夜,没有晚风。窗外的蝉也闭了嘴,月亮被婆娑的竹叶分割,看不清形状,但低头,便能看得清这一地的斑驳。
大概是六七年前吧,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
在南方的乡下老宅里,晚间依旧留着白日的暑气,没有风。庭院灯火通明,喧闹嘈杂,我站在庭院中央,汗水将衬衫变得温热潮湿,紧紧地粘在后背。祖母躺在我身前的冰棺里,那层渗着寒气水珠的玻璃棺门,将她和这热火朝天的人间分离,她无法感知到,这一切因她而起的喧闹。
时至今日,我依旧清楚记得。当我站在那副棺木前时,面对死亡的不知所措。
那日,我接到母亲的通知,从学校匆匆赶回老宅。破旧的班车在山间的弯道行驶着,一片接一片的竹林没能挡住傍晚的太阳,干燥的眼眶在斜阳下生涩的发疼,于是在颠簸中闭上了眼。
不多时 ,睡梦中见到的,是幼时的我,站在厅堂里的那座老旧的黑色沙发上,皮质疏松,在岁月的变迁下,祖母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打着盹。那时她还没有白发,日日清晨早起,在梳子上抹上发油,将头发梳的一丝不苟,服服帖帖,油光发亮。我扶着沙发的椅背,挪到她身边,蜷缩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将头枕在她的腿上。白底蓝色碎花裤上,有着长年不变的风油精味,我用手指描摹着碎花图案的纹路。“阿嬷,这样痒吗?”
她半眯着看我,挑高了一只眉,眉上的皱纹扭曲起来,嘴角噙着冰冷的笑意。“我可不是你的阿嬷,你的阿嬷早就死了!”
那只描摹图案的手指绕来绕去,身陷在冰冷的蓝色翠花纹路迷宫中,没了方向。
列车售票员用方言大声叫醒我,我从梦中脱身,在悄然降临的暮色中思考着一会该说的语言。
亲友将我带到灵堂,依着习俗叩头跪拜。过程繁琐缓慢,母亲和姑姑们坐在冰棺旁,开始哀歌哭嚎。在当地的习俗,家中有人过世了,便会请乡间红白喜事的乐队,伴随着哀哭声一起。慌乱中,我看见母亲红肿的眼睛,和在旁的姑嫂婶婆们不同,她没有放声大哭,嘴里絮叨着对死者的不舍。她只是不停的小声抽噎着,断断续续,身体随之颤抖,已是出不了声。
在当时,对于母亲这般的真情流露,我是疑惑的,记忆中,母亲与祖母之间很是不合,时常争吵,以致不能同住一个屋檐下。
“过去,看看你阿嬷。”母亲揩了揩眼泪,示意我到冰棺前。
我犹豫了。
我是害怕的。 对于这幅冰冷的,散发着寒气的棺木,无意识,也无法抗拒的从心底处发出恐惧。
我屏息踱步到冰棺前,并没有见到想象中的那具或许惨白僵硬的身体。白色麻布覆在祖母身上,我看着那双在麻布下突兀的大脚。那是一双干巴巴的大脚,指甲盖很长,缝里是经年累月的时候泥垢,已经从黑色变得灰黑。脚指头弯曲的近似扭曲,此时已僵硬的发白。这双熟悉的大脚,在这片因冷气变得模糊的玻璃棺盖下,变得陌生。
见过死者后,哀哭声渐渐随之消停。其中一个婶婶笑着打趣道:“真是喔,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哭。”几个婶婆之间找到了话题,下垂的眼角挂着泪,便笑着相互揶揄起来,从哭的方式,到自家的琐事,再到邻舍的趣闻。自然,还少不了死者的生平。这么一来,灵堂倒也热闹。
“呵咦!这次不够么?她这辈子,这样也就够了。”一个婶婆揩着眼角说。
旁边的姑姑将身子凑低了,向前探着头,胸前暗红色三角形的护身符跟着垂在胸前,在厅堂黄色的灯光里打着旋,一圈又一圈。
“是哩,我也是说的。大家都知道,她是怎么样,现在她走了,还不是给她该哭的哭,还办的办,走的热热闹闹的。”姑姑接着婶婆的话,手心压住了道符。
姑姑叫招娥。
大概也是这样一个没有风的夜晚,四下寂静,徒有月光悄无声息的移动。
那时,招娥大概14岁。
枯黄的母亲悄然停止了呼吸。
父亲老实怯懦,在那个不能保证温饱的年代里,她跟着吃了不少苦头。
有天晚上,招娥照常将地瓜和了米煮饭等父亲农作回来。踏着月光,他领着一个女人进门。
那女人并不年轻,但手提了个女同学中流行的手提包。
她进门,把包挂在墙上。打开蒸笼,告诉招娥米放多了,这是顶败家的吃法。又说招娥14岁,是帮着做农活家务的时候了,女孩子家,早晚要去婆家的人,就别浪费钱去学校了。
招娥想说点啥,可她看见了父亲在角落里红着脸憨笑着点头。
过了两年,那女人将招娥给了邻村的一户人家做媳妇。走的那天,招娥穿了一身新衣,是她来的那晚穿着的。招娥看着墙上落了些灰的手提包,终是没有开口。
就这样,16岁的招娥开始了她的一生。
那道护身符是旁晚道士给守灵的人,能不能辟邪我不得而知,但我想,生平强势的祖母一定没有想到,此时自己沉眠在棺内,棺外的一切,即便因她而起,也与她无关了。
晚宴刚过,宾客茶足饭包后,恣意闲散,在饭桌上话天南地北。声乐忽而响起,忽而停止。烟火缭绕,乍看之下,分不清红白喜事,宛若乡间聚会。
月亮移步云层,看不清破碎光影。
起风了,这黑夜凉意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