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与禅意【帝君凤九】【38】

38

这里他二人才离开,重霖进到殿中,因焦急开口说话竟有些不利索:

帝君,小仙适才同小殿下闲聊,小殿下她,她说她记不起东华帝君是何人,小仙一开始以为是她同小仙玩笑,可聊着聊着,发觉好像是真的?

我的眉头拧起,心下不觉一惊。重霖不会无缘无故无根无据跑来我面前说这样的话,他会来如此回话,说明此言不虚。

我也突然想起昨夜她的异样来,在回想起凡世间种种的时候,她没有表现出我意料中的娇羞神色,而是说头疼,后来更是提早离去。以凤九付予我的深情,这本不合常理。如今看来,那头痛根本不是倦态,而是她的记忆被什么抑制住了。

我有些懊恼自己竟由了她去没有多问上一句。

我快步随重霖去到她居住的东厢房,凤九正呆坐在榻上,一副正苦思冥想的模样,不一刻她头上便冒了冷汗,她双手扶着额头,头痛欲裂似似的,看了教我心疼。

我走到她身旁,附身温声唤她:凤九。

她抬起头来,一双凤目美的动人心魄,看着我的眼光却只有迷茫和疏离,她开口问我:

请问神君是何人?

我一下呆住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在我和她所有的可能的关系当中,我曾想过她会怨我恨我不解我,可事实上她一直在爱我懂我心疼我, 我还从来没有想过,有这样一天,她会忘记我。

我也从未想过,我和她,有一天会回到开始的最开始,那时在迷踪林我救下来,她也是问我是何人。可我已经不再是当日避世太晨宫享受着温漠孤独,与世隔绝的东华帝君;她日复一日的寻常陪伴,伴着她一如既往的深情相许,早在我冰封孤寂的心里划开一道裂缝,那盛开着的一片无边无际的佛零花海后,所深藏的正是她红裳一舞的模样。

她眼中的迷茫疏离令我不知所措,一时间,我这样一个共主天下,自诩不需红尘缘法的尊神,竟是无所适从。

易水寒,书斋。

连宋,燕池悟和少绾被请到易水寒我的书斋时,都是一头雾水,这么些年,还没听说我派人去请过谁,而今确实是我遣重霖去请了他们来。

书斋里燃着白檀香,可我却静不下来。而我鲜少的不淡定,让这三个人都正经起来,连宋恭敬的一躬:

帝君有事,吩咐一声便是,何须一个请字,折煞我等。

燕池悟没他这般文邹邹有文化,开口说了一句:何事这等郑重,老子怕担你一个请字折寿。

少绾在他身后扑哧一声没忍住笑出声来。

我的颜色却丝毫未见缓和,仍如寒冰一般,我直视着少绾说:

你的身份,本君帮你瞒了这些时日,今日事急,为不生嫌隙,需告诉三殿下一声。对不住。

少绾见我如此郑重,轻轻点了个头。

当连宋听闻这个整日嬉皮笑脸做随侍打扮之人乃魔尊少绾时,惊得久久合不上嘴。好久才听他说了一句:

本座曾在墨渊上神的昆仑墟略见过魔尊的一副小像,与这一位,不大相同啊。

少绾冷了脸,沉默无语。她该说些什么呢,说她是被心爱之人刺穿了心脏,如今这不过是一副无心的躯壳而已吗?

但我说她是,她自然是。连宋自知失言,并不再多问。

待我将凤九失忆一事言明时,一众人皆唏嘘不已。连宋小声问:

帝君,小神也算是与小殿下熟识,能否让小神见一见凤九。

我点头应允。

易水寒,东厢房。

一行四个人走进东厢房的正屋去,连宋燕池悟在前,少绾与我在后。

凤九见到他二人,露出了笑脸来,请安见礼都十分自然熟络。她更是拉了连宋到一旁,小心翼翼的小声问他:

那位紫衣神君是谁?这里好像是他住的院子,我为何住在一个男子院中?

连宋讶然:你当真不认得他了?

凤九蹙眉反问:为何你们都说我认得他?早些时候重霖仙官也这样说。

连宋语塞,燕池悟这时在一旁道:你何止是认得他?你对他一往情深的也不是这一两天一二年的事了。这上千年的孽缘,如今你竟一并全忘啦?

默了一刻,燕池悟笑了,他笑着说:

忘了好,忘了他才不至于小小年纪却像个老姑娘似的,一身情伤。

虽是笑着,话里却带着一抹坚决。

少绾在后头扯了扯他的衣袖,意思是说我本尊就在这儿让他悠着点,燕池悟却是直白回了一句:

老子实话直说,还需怕他不成。小九这些年,就容易吗。

他不知道,他的话就像一柄利刃一般深深割进我的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的情伤,皆因我而起。我不是不知道她因爱我而伤痕累累,我看到过她的哭泣,看到过她断尾以改天命,也看到过她努力为君想要追随我的步调,更看到她含泪一笑誓要陪我守四海晏平。

可她同我,我们终究都把伤口隐秘的藏起来,不教旁人看见,甚至不教对方看见。而燕池悟的话,像是拨开了掩饰着的那支手那席帘,有些残忍,却真切看见了流着鲜血和眼泪的累累伤痕。

她记得所有人,唯独忘了我。

她记得连宋,记得燕池悟,记得自己是青丘东荒的女君,记得她自出生到长大遇到的所有人所有事。她也记得重霖,重霖问她既然她记得他是太晨宫的掌事仙官,怎的会忘了太晨宫的主人便是东华帝君。凤九皱起眉头,觉得有道理,可每一次当她尝试想要想起我的时候,她就会头疼欲裂,愈是深想下去愈是痛直到让她无法忍受。

这很讽刺,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凤九明显也意识到了她似乎忘记了一个人一些事,且颇为重要,因为每个人都对她的忘怀表示着十分的惊讶,她显得有些惊慌无措,任是谁对于自己失忆这样的事也不会无动于衷罢。

为了安抚着她,我让连宋燕池悟,甚至是重霖这些她记得她熟悉之人陪在她的身边,后来又觉得放三个大男人整日凑在她身旁终究不大好,于是又让连宋唤了成玉元君入谷来陪伴她,她们百年前在凤九还是我宫里那个一心报恩的仙娥时便熟识要好,成玉知道也懂得她小心翼翼的爱情,曾很为她着想,比如当年给她吃的那些失魂果。

这一日晚些时候,女君连城也前来看她,我略听东厢房那边不时传来三个年轻女子清浅的谈笑,她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她们还一起用了膳。

傍晚女君连城临离去的时候,前来拜见了我,显然她也知道了凤九的现状。这个年轻女君在我跟前,还是很拘谨,她轻轻道:

帝君,连城年轻不知事,却知晓凤九待帝君之心,真诚无暇。连城觉得奇怪,羽雀惊鸿那夜,缈落并未近身凤九,如何拿走她的记忆,那失去的记忆如今又在何处?如果帝君知晓能助凤九恢复记忆之法,如若连城能略尽微薄之力,连城在所不辞。

我大致想过,记得当日凤九被困蛇阵中间,在巨蟒攻向她之前,曾与她有一刻的对望,我当时略觉得有些异样,但紧急之下也没有做多想,现在看来,问题便是出现在那时。缈落有备而来,早在她出手制住那四尾神兽时便做了双重打算。那一晚,她不止震伤了凤九,更下了失忆的蛊与她,封制住并拿走了她关于我的那部分记忆。

下蛊于妖术中也属下九流,神魔对此更都是不屑的。我对蛊也并不精通,却知道要解开一个蛊,便需清楚知道下蛊之人的初衷和逻辑,否则很容易伤了中蛊人的身体甚至性命。而眼下我对缈落的居心和计划都还知道得太少,即便心情迫切却万万不能轻举妄动,需动心忍性才好。

深吸一口白檀香的气息,强令自己安静下来,我看着眼前站着还略带孩子气的女君连城的脸,她的这番话说的义气云天,这样的话彼时的凤九也能这样慷慨激昂的说出来,难怪她们能成朋友,我不禁微微一笑,温声对她道:

凤九得女君这样的挚友,是她得福气。眼下本君暂且还没有什么太好的法子,需静观其变。女君若是有空,不妨多来陪陪她,她近前有些亲近的人,会缓解她的心情。不过本君有些事,到是想要请教女君。

连城大致没听过我说这样许多的话,更没听过我对她说一个请字,诚惶诚恐一拜道:不敢。

她的小心翼翼,就像我初见凤九时,她一双惊恐张大的双眼,恍惚着竟已经是几百年的时光过去了,我不禁有些失神。回过神来挥手示意连城女君不必拘礼,我淡淡道:

女君不必如此惶恐,坐下说话吧。

随后我向她问起一些关于凤九的过往,也才知道她为何同梵音谷,还有魔君燕池悟交情都很不错。

梵音谷虽地方不大,出名的却有两处,一个是不为多少人所知的妙义慧明境,另一个大多数人知晓的,乃是他们的族学。据说比翼鸟一族的族学因材施教不拘一格,于六界中都很出名。

我想起羽雀惊鸿宴前,重霖向我提过一些宾客赴宴后都会在族学中客座授课,他们还请过我,彼时我不过为了在重霖面前找个合适的由头去观凤九一舞,便随口答应了列席,还问他要了课目表,他也确实给我找来张课目表来,被我随手放在了一旁。

连城告诉我,凤九和燕池悟,都是比翼鸟一族族学千年级别的列席生员。凤九是被她爹强送来的,燕池悟是被魔君昫旸推荐来的,据说昫旸同他交好却嫌弃他没有文化,要他补补。

同在一堂听课,凤九同燕池悟不仅身份特殊,调皮捣蛋上也别具一格,都是出了名的顽主,凤九擅长问些刁钻问题搞些恶作剧,燕池悟则对夫子的提问一向答非所问,因为都常受罚,外加脾气意气相投,两人很快成了好友,后来因他俩讲义气爱热闹,又结识了同在族学中的连城女君,连城个性温婉从小被管束的很严,内里却向往他们那样的明朗快乐无拘无束。据连城说他们散了学常一同偷偷去喝酒,兴致所致,也算真诚无欺,所以她和燕池悟都知晓凤九对我的一片倾心,远比传闻中的更加深挚。

连城淡淡微笑着告诉我,四百八荒都听闻帝君在她即位女君的典礼上派人送去了昔日征战的四百八荒图,更相传帝君腰间常戴着的狐尾挂饰便是她的断尾,如今一见才知真是如此,可凤九从未曾提过帝君待她之心,她只说过一句:

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她淡淡讲述着过往,我握紧了腰间的狐尾,柔软的一簇,心下却是一片苍凉。难怪燕池悟会对我出言不逊,会认定凤九忘记我是件好事,是了,因为他真实看见着她的情伤,她小心隐藏着,不让我看到的情伤。

有一瞬我几乎也就要认为,其实她忘记我,对她也许真的是件好事。可这样的心思并未让我生出释怀,唯有满满的惆怅。我想如果有天即便是她想要忘记与我的过往,那也该是她自己做的决定,是她想要忘记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有另一个人来,偷走了她的记忆。

成玉在易水寒陪伴了凤九整整七日,这七日里我没有露过面,只有夜间她熟睡时,我会隐身站立于她的榻前,静静望着她美好的睡颜,许久静默。我不想打搅她给她带来更多的困惑,我也还不知道该如何同她相对,同一个不记得我的凤九相对。

燕池悟和连城几乎每天都来看她,少绾的身份对多数人仍是个秘密,她也仍作随侍装扮,跟在燕池悟身前身后,燕池悟去看凤九,她便提着一坛老酒来寻我。

多数时候我们只喝酒不说话。少绾明白,安慰的鬼话,是最飘忽无际也最无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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