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不归
姓名？
—— 陆衍心。
性别？
——女。
年龄？
——九岁。
被勾去魂魄的原因？
——故意杀人。
你就没有后悔过？
——没有，我觉得我本质善良……
腊月的夜幕虽然长，却还是没有预兆地压了下来。天不太蓝，有一点透亮的雾霭，落着点滴滴答答的雨。
人们总是责怪冬天的云，责怪它不似六月火炉天里的来得风驰电掣，尽忠尽职地预报着阵雨的来临。
作为日新月异的南方城市，已经鲜少有人住在这样的旧巷子。青石桥，红砖楼，路边被腐臭的梧桐叶堵住的排水口。巷口有“计划生育只生一个好，女儿也是传后人”的老画报，样板画中戴红领巾的小姑娘，穿着白衬衫蓝背心裙，裙边上有一溜儿花，早已经是十六七年前的校服款式了。曝露在风雨里久了，画报上的孩子脸龟裂开来，表情狰狞又凶狠。
旧巷深处是一间舞蹈用品百货，很多年前它就伫立在那儿，已然有了破落的痕迹。从雨帘里现出一个米粒大小的红影子，转眼间到了眼前，喘着粗气趴在柜台上：“阿公，我想要这双红色的舞鞋，可以拿下来看看吗？”
老店家把顶针放下，定神看了看只比柜台下的女孩。八九岁的孩子，赤着脚，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两旁，肉白色的眼睑盖住眼睛，焦灼而慌乱地询问着。
小人儿穿着红色的长袄，估摸着是没有钱的样子，老店家摘下眼镜瞧她：“小孩儿，你有钱吗，拿出来看看。”
“没钱，不过……我可以拿这个娃娃和你换。”小女孩朝着手上紧紧抱着的娃娃努了努嘴。精致的中国娃娃，一身绘着兰竹的青衣，长相却有些诡谲难辨：画着两团夸张的艳红胭脂，细长妖媚的丹凤眼没有瞳孔，视野没有焦距的无限延伸着。或许是老店家见过太多没有瞳孔的娃娃，他并不理睬，反倒是坐下来继续操持起针线。
小女孩依然低着头，赖着不走，老店家刮着她的鼻子，故弄玄虚地唬她：“大下雨天的，小囡囡不去找爹妈，可要被雷公电母拿着锤和锣追回去，雷公拿着锤子咚咚地打着，一路火花伢子闪过去，包准谁也逃不过。”
小女孩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是直勾勾地朝着舞鞋的方向望，像一只小小的壁虎，用极度的渴望做吸盘，紧贴在摆放舞鞋的玻璃橱窗上，带着仿佛是抵死不从的勇气。嘴角带笑，像是无限痴迷于其中。
老店家不耐烦了：“你再站这也没用。这舞鞋不能卖，上面啊，附着个小孩的魂魄。十几年前，那个小娃娃和你一般大，也常来我这个地方买小玩意儿。她穿着白衬衫和蓝色背带裙，裙边还有一溜儿花，她呀，可喜欢这双鞋了，天天站在门口张望。后来嘛，后来她就死了，魂儿就附在这鞋上，她说……”
老店家放低了声音，模仿着小女孩尖细的声音，神神叨叨地说：“……她说啊，我得不到的东西，任何人都得不到。”
老店家说完在心里嗤嗤笑起来，他本想顺口胡诌了个故事吓她走，没想到还编得像模像样。多亏了每天来来去去，看见巷口的那幅宣传画，多亏了画里那个穿着老校服的孩子。
小女孩缓缓抬起头，怔怔地朝着老店家望去，老店家不经意地抬头看她一眼。
惨叫声划破了雨夜的空巷，路过的黑猫在门外兴致盎然地观望着，然后洒脱脱地昂首阔步离去。那个小小的红影一步一步靠近了老店家，伸手探探他的鼻息，已经去往西方极乐世界，她非但不惶然，反倒嗤笑了一声，用柔柔的小手摩挲着老店家僵硬的脸：“阿公啊，她是不是这样说——我得不到的东西，任何人都得不到，得到的人，都要死。”
她走到门外，在雨中，红衣裳就像版画一样被逐渐侵蚀，露出肮脏的白衬衫和残破蓝色背带裙，而红衣早已经化作她身下一滩红水，慢慢渲开。一道闪电劈过，脸上的雨水融成一泓凄凉的死水，像苦的雨,亡的水，是未曾有过浸润过的沙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