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刚回法国的时候,我们去参加了一个晚会,很标准西方式的晚会,一群人如散沙一样,立在当场,拿着酒杯,叨叨唠唠地说了整个晚上。
这是卢先生的聚会,能来的朋友,半斤八两都差不多,工程师学校毕业,四十几岁,做了半辈子混到中层;往好里说,是公司中坚,实际却是中年瓶颈,没谁有特别的升迁途径,有效的升迁。
记得十年前,有一个叫Olivier的,人家是公司里拿了号,就等着坐火箭的种子选手,早就不混这里了。
我一进去,就看见爱德华站在人群中间,拿着酒杯,笑容温文尔雅。
爱德华,并不比别人高,也不是特别帅,还有点少白头,但人群中,他总是有点鹤立鸡群,很容易被人注意到。
他讲话的方式,坐或者站的姿势,吃东西的手法,拿酒杯的手指,里外里都写着出身好,有教养,让人如沐春风的礼貌。
只是国外和国内不同的是,即使家庭条件好,父母的资助也是有限的。
今天的爱德华,除了有两个雕着花的实木柜子和一套复刻繁琐,描着金边的水晶杯子,以及讲话方式之外,也是和在上班,养孩子,供房子,头疼着天气和罢工的大伙,没啥不同。
那天到场的人里,混得最好的是海伦,国际建筑事务所的合伙人,但她并不是这群中年男人的朋友,她是作为家属来的。
领导当久了,那些需要主持发言的会议,全球出差的五星酒店,应酬时的米其林饭局,报纸和杂志采访……,一次次的场合,已经把海伦磨得锃锃发亮,即使在厨房里帮着端盘子,也能露出一副微服私访“我是Boss”的气势来,不怒自威。
海伦工作起来非常拼命,加班加点,几夜不睡,长途连轴飞着去出差,那叫日常;圣诞新年,生孩子,都不能阻止她回邮件;中断度假飞回来处理公务,也不是没有过,要知道在法国,即使工作非常努力的卢先生,也绝对不会有带着公司电脑去度假的念头。
可和爱德华正好相反,海伦小时候,父母要靠着领救济金,去教堂领一块钱的食物,过日子。在她申请到免费大学宿舍之前,一直和已经成年的哥哥和妹妹,分享卧室。
如果,我不是通过她先生的圈子,这种家常的方式去认识她,完全猜不到,她曾经那么穷。
在我们的社会中,“贫穷”一直被Diss的事情,甚至被塑造成了一种无法挣脱的马太效应。
美国记者芭芭拉·艾伦瑞克,拿着1000美金,辗转打工了6个城市,写出《我在底层的生活》;美国作家凯瑟琳·布,卧底印度孟买贫民窟,写出《地下城》,都无比尖锐地刻画出了贫穷的可怕和绝望性:越穷越愚昧,残暴充满戾气,可以短视到为蝇头小利,就撕逼到死;越穷越忙,越努力越不幸。
与其同时,“富有”则越来越被追捧,好像举目皆是比你富还比你努力的富二代,各个都是哈佛牛津,社会精英。
这些理论听起来掷地有声,甚至曾经我也差一点就相信了:寒门再难出贵子,不仅是一个既成事实,还是对于奋斗者的公平。
然而随着我的年龄和社会经验,以及社会层次的不断提高,一直让我想不通的是,我在现实中亲自遇到的,可以称得上成功的人士的大部分,或者出身寒门,或者非常普通的家庭;当然,我也遇到过个别,可以称得上成功的“富二代”,可按数量来说,绝大多数“富二代”,并没有比你富还比你拼命,而是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人畜无害的爱德华。
有格调,有品位,网球打得不错,还会吹小号,研究过启蒙时代的法国文学,懂得注意照顾女性,态度温文。
然而,在心里,我却更喜欢犀利的海伦,和她讲话,信息量很大,每一次,或多或少,都会有点收获,不仅愉悦和温文。
正在下降的富二代爱德华,和正在上升的创一代海伦,在今天尚还能在生活中喝酒聊天,而他们的子女却在各自父母的影响下,走着自己的轨迹。
在海伦的辅导+重压+自身成功榜样的激励下,老大考上全法排名前三的学校,老二正成绩杠杠地上预科;爱德华的孩子小些,老大高二,老二初中,成绩还可以,但想要考海伦孩子们的那个学校,真心是没戏的,当然这种过于残酷的竞争要求,也是从来没有被嵌进富四代的人生使命里的。
然而,更大的差距是孩子们的行为举止里。冬天滑雪夏天潜水,蔚蓝海岸的度假别墅,海伦用自己的财力和实力,给孩子们做了一个熠熠生辉的好家庭,好教养,好孩子的壳,在人群中,能被辨认出来,这不是普通人的孩子。
然而带着这“好家庭好孩子”,被早就熠熠生辉的爱德华,已经没有能力把这个衣钵传承下去。
他的两个孩子,自然是懂礼貌有教养的,但总是少了一点爸爸身上散发出来的,被钱滋养出来的,独具魅力的蓝血气质。
当然,世界持续发展,就是为了让每个人,人生有更加多样性的选择。名利并不是唯一的判断标准。如果能够鞠躬尽瘁,又有谁能甘心苦守茅庐?
毕竟,人生还有价值以及宽度和厚度。
好像登山,路人甲从海拔100米爬到海拔2000米,路人乙从海拔2000爬到海拔3000。
我可以理解,我也明白路人甲的委屈,然而路人甲爬出了1900米,而路人乙只爬了1000米,甲用自己的实力和路人乙之间,缩短了900米的距离,这就是价值!
自从瓦特发明了蒸汽机之后,整个世界都快了不止一倍,整个社会都被加上了轮子,财富在迅速累积。
人们越来越没有耐心,不再能够忍受不能够立竿见影的任何事。然而对于整个社会的人伦和传承来说,财富可以迅速累积,也可以迅速消失,这个根本就是一种常态,而不是一种变态,相比较财富而言,人的思维变化,却并不是一代人就可以完成的革命。
事实上,阶级壁垒坚不可摧,有世袭贵族制度的西方国家里,基本上,可以被评为非物质遗产的传统。
譬如,到了法国后,我用了一段时间,才搞明白,虽然法国历史上有几个朝代,但除了拿破仑,这几千年来历任国王和大贵族,都或多或少有点亲戚关系。
贵族的代称是“Sang Bleu”(蓝血),在过去几千年的历史里,你可以聪明能干,发奋图强,可只要没有蓝血,就只能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贫穷里,那么最好的人生就是自暴自弃。
我想我似乎懂了,为什么法国大革命如此暴烈,在一个月内,有超过1300个贵族在协和广场被砍掉头颅,就是为了证明,贵族的血也是红色的,这是上千年的积怨,就是为了击碎这个没有留下一条出路的制度。
然而在国内,东汉司马迁就写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每一次改朝换代,都是一场连根拔起的社会清洗,尤其是从隋唐开始的科举制,让每个平民都知道,人生很难,希望渺小,只要努力,却有可能改变。
原来所谓的富者越富,强者更强,失望到绝望的固化,永远没有可能的窒息,都是西方的舶来品而已。
事实上,人类历史三千年中,中国只不过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处于落后的状态里,而在其他时间里,一直都是全世界,瞩目的绝对超级大国。
虽然最近一百年,世界已经比原来富裕多了,但社会总是金字塔,能挤进名利双收的塔尖儿,无论出身的好坏,都只能是少数。
寒门从来都难出贵子,寒门也将永远难出贵子,这和豪门出来的,大多都是兴趣广泛,但没有执行力的温吞水公子,有差不多的机率。
请不要再说什么:穷,是一种无法改变的血型,很多时候,穷和吃苦,往往却是奋力向前的动力。
莎士比亚说:“三代培养一个贵族”,中国老话:“富不过三代”,虽然那话被证明不是莎士比亚说的,可没关系,里外里说的都是一个世代轮回的道理。
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成功,都是厚积薄发,且不可复制的机遇。认知、见识、战略和格局,一个都不可少,而成功制胜的关键,却是自己对自己的要求和努力,放弃那些对于原生家庭的执念吧,在今天,无论出身,每个人都会成功,也会沉沦下去。
人生,就是个异常精妙的算法大数据,从某个角度,某个意义上来看,的确是一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