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祝彩云孤单地站在窗前,窗外细雨如丝。
去年此时,雨丝纷飞中,目送梁宗华和他的车渐渐远去,泪水满脸却毫无知觉,十里香的花瓣落了一地,泪眼朦胧中,一双燕子在雨中翩然翻飞。
一年了,她忘不了梁宗华,不敢答应马辉,父亲又逼着她去相亲,她准备走了,离开这个让她肝肠寸断的地方。
她默默收拾行囊,直到昨天接到县里通知,才跟父母讲明,自己通过考试,要到县里的高中去上班。父母虽然百般不愿意女儿离开身边,可这个女儿已搅得家里一团乱麻,走了也好。
1
1996年夏天,祝彩云、梁宗华、马辉高中毕业。
梁宗华没考上大学,参军去了南方。祝彩云考上市里的师专,马辉则赶上派出所招片警,通过考试去了马坡派出所工作。
三个人各奔东西,却没有断了联系。
梁宗华和祝彩云,上学的时候,就已经暗生情愫,只是顾忌着九曲村祝家与梁城镇梁家自古以来不通婚的习俗,一直不敢让家里知道。而越是不敢见光,就越是牵肠挂肚,两人找着一点相处的机会,就会千方百计的在一起。
梁宗华参军,给了祝彩云一个晴空霹雳。这一走,就是三年,两人就像牛郎织女一样,每年只能有一次见面的机会,想起来,祝彩云就哭肿了眼睛。
梁宗华当兵走的那天,正是暮春天气,天空飘着小雨,黑色的燕子像天空的精灵,在低空上下翻飞。
祝彩云隔着武装部的铁栅栏,遥看着梁宗华一身新绿的军装,胸带大红花,精神抖擞的样子,不由泪眼朦胧。他还没走,相思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紧紧的拴住了她。
因为梁宗华的离开,那年的春天,在祝彩云的眼中,没有了颜色,每次回忆,她都只记得烟雨朦胧的天空中,成双翻飞的黑色燕子。燕子尚且成双成对,而她只能落花人独立。
她把所有的思念,都写成书信寄出去,然后期盼着回书。
马辉不时会到市里去看望祝彩云,这不,今天又来了。
他等在祝彩云宿舍楼下,手中提着马坡的特产,祝彩云特爱吃的红心咸鸭蛋和全麦面煎饼。他高高的个子,穿着警服挺拔的身形,让学校里看到他的女生回眸不已。
祝彩云跑到马辉跟前,鼻尖上还冒着汗:“马辉,你来了!”
“彩云,我刚好来市里出差,顺便过来看看你,你还好吧?”
“好着来!”
马辉看着祝彩云一路小跑而泛红的脸颊,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嗯,看上去挺好。我就……叔叔婶子就放心了。这是给你捎来的鸭蛋和煎饼,解解馋吧!”
祝彩云看着鸭蛋和煎饼,眼睛都放光了,一把接过来,笑嘻嘻的说:“马辉,太感谢你了,你每次来都给带东西,我……”
“好了,我还得赶回马坡,有事记得打电话。”
祝彩云看着马辉远去的身影,心里很暖,可是一心一意想着梁宗华的她,并没有多想。
2
三年百般相思苦,祝彩云掰着手指头算着,终于等来梁宗华退伍的日子。
梁宗华退伍回来,在梁城的镇政府开车,三年后重新在一起,祝彩云再也离不开梁宗华。
祝彩云师专毕业,分配到马坡镇北关中学教语文,长相清秀的她刚一报到,说媒的就踏破了门槛。
刚开始她推说自己刚刚工作,不着急,可时间一长,所有的介绍人都被拒之门外,她的父母着急了,劝她有合适的先去见见面。
祝彩云知道瞒不下去,嗫喏着跟父母说:“爸、妈,我心里有人了,是我的高中同学梁宗华。”
“梁宗华?他姓梁?哪里人?”
果不其然,父母听到“梁”字,脸色都变了。
“就是梁城镇的梁家”。
“你!你个不孝女,你忘了祖宗的规矩啦?梁祝自古不通婚!你找死啊你!”
祝彩云噗通跪到了地上:“爸、妈!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都过去几百年了,不通婚的风俗,害了多少年轻人!我求你们,只要你们答应我跟宗华结婚,我们俩马上离开马坡和梁城,到外地生活去!”
“那也不行!你走了,我们怎么办?我们还能安稳的在这九曲村过日子吗?你不怕我们被人指着脊梁骂吗?”
母亲老泪纵横,她哭着求祝彩云:“彩云,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梁祝马自古不通婚,这几百年,没有一个坏规矩的。那年镇上来个戏班,在台上唱《十八相送》,结果戏没唱完就被马家的人赶下了场!这几百年,梁、祝、马家,从来没通过婚,你要这样做,会被天打雷劈的!你还让我和你爸怎么有脸在这里活?”
祝彩云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可是父母却一起抹着眼泪走了出去,任她哭得天昏地暗,都没有安慰一声。
梁宗华家里,也起了轩然大波。父母刚听到对象是九曲村祝家的女儿,就气得脸色惨白,母亲的心脏病犯了,倒在床上有一声没一声的哭,吓得梁宗华再也不敢吭声了。
这件事就这样搁置了下来,祝彩云和梁宗华不敢提,双方的老人不能提,也不能听。
可是提亲的人却还是源源不断,祝彩云铁了心,一概不答应。
每次梁宗华开车来看她,两人泪眼相对的时候居多,眼看着祝彩云毕业已经三年了,她也二十三岁了。
在乡镇,二十三岁还没有婆家的女子,就要被人戳脊梁骨了。
她害怕回家,害怕跟父母面面相对。每次坐在父母面前,看着他们愁苦的面容,她最喜欢吃的红烧四鼻孔鲤鱼、干炒毛刀鱼、水煮湖虾都变了味,手中拿着母亲用煎饼卷好的辣椒炒鸭蛋,却再也吃不出一丝咸香。
暮春天气,天空飘起了雨丝。
梁宗华开车来找她,祝彩云打着伞,来到校外的十里香树下,十里香的花瓣正像雪花一样纷纷零落,空气里飘散着一点最后的香气。
梁宗华从车旁站着,雨丝把他的淡黄色夹克濡湿了,看上去颜色深一块浅一块。他修剪干净的头发上,蒙着一层水珠,有一缕被雨水浸湿了,弯曲着垂在额头,祝彩云走过来的时候,他正低着头抽烟,一向有洁癖的他居然毫不在意地把身体靠在车门上。
祝彩云皱了一下眉头,她从来没见过这样颓废的梁宗华,以前他总是意气风发,身体笔直,看见她的时候,嘴角扬起帅气的笑容,眼睛弯成月牙。
她心里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慢慢停住了脚步。
梁宗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抬起了头,他看见了打着伞站在他对面的祝彩云,先是一愣,却没有迎上去换上笑容。
他一点都没笑,那双喜欢笑的眼睛,今天出奇的深沉和冷清。两个人对面相望,几步远的距离,却好像隔着千山万水。
祝彩云没有跑过去替他遮雨,梁宗华没有看见她就跑过来拉住她的手。
祝彩云的心沉到了深渊,她迈不动脚步,只好紧紧的盯着梁宗华的眼睛,害怕、难过,在她的眼睛和内心里翻滚。
梁宗华叹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走过来,一手接过雨伞,两人在雨伞下对视着,良久都没说话,只有雨点打在伞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彩云,对不起。”
梁宗华终于先开了口,祝彩云的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
她害怕了好久,终于还是来了。
“彩云,我们分手吧。我顶不住了,我妈以死相逼,我……”
“别说了!”
祝彩云哭着摇头,她不敢再听下去了,再听下去她会崩溃。
梁宗华抬手给祝彩云擦泪,却越擦越多,终于放弃的叹了口气,把祝彩云搂进怀里。
不知道哭了多久,祝彩云才艰难的离开了梁宗华的怀抱,这个怀抱从此不再属于她了。
她接过了伞,低声说:“你走吧,我看你走。”
梁宗华沙哑着嗓子说:“我想看你走。”
话音刚落,手中的大哥大响了,接完电话的梁宗华无奈的对祝彩云说:“我走了,领导有事儿,彩云,再见。”
祝彩云目送梁宗华和他的车慢慢走远,泪水流了满脸却毫无知觉,十里香的花瓣落了一地,泪眼朦胧中,一双燕子在雨中翩然飞过。
3
祝彩云坐在宿舍窗前看书,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她害怕父母,害怕说媒的人,害怕把自己失恋后的狼狈,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她失眠,胃口很差,头发大把大把的脱落,脑后有一片头发已经掉光了,她查了资料,那是斑秃,也叫鬼剃头。
她读到白居易的“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想起自己的名字,想起失去的感情,看着自己憔悴的样子,心结尤觉难解。
她长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外面已是深夜,晚风微凉,她起身去关窗,却猛地站在那里,愣住了。
窗外,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子里的她,她先是吓得一哆嗦,仔细一看,却是马辉。
两个人隔着窗户看了好久,都没说话。
祝彩云转身关窗,她没有心思跟马辉说什么,这时候天边一声惊雷,暴雨倾盆而下。
她赶紧打开窗户向着马辉招手:“马辉,赶快进来!”
马辉衣服半湿地坐在祝彩云的宿舍床边,他看着祝彩云欲言又止。
祝彩云苦笑了一下:“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不是觉得我最近特狼狈?来看我热闹?”
“彩云!你知道我没这个意思!”
“我知道,只是开个玩笑。”
“彩云……宗华快结婚了。”
彩云低着头,半天没说话,再抬头,眼里盈满了泪,一眨眼睛,眼泪就扑簌簌的掉了下来:“他……好快。”
“是的,他家里早就跟他定了亲的,只是他自己不愿意,最近,突然就同意了,下个星期就办喜酒了。”
“哦,说好的一生一世呐?说好的非我不娶呐?在梁祝墓碑前面发的誓呐?呵呵!”
“彩云,咱们这地方的风俗,马祝梁三姓是不通婚的,他也是没有办法。”
“我明白。”
“彩云,我……”
“咱俩也一样。”
“可是,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彩云,我一直都喜欢你的,你喜欢宗华,我就在旁边默默关心你。现在宗华要娶别人了,我希望你能同意,让我陪在你身边。”
“我同意?我能同意什么?我不能嫁给梁宗华,难道就能嫁给你马辉吗?”
“事在人为,你相信我。”
彩云看着马辉,她第一次发现,马辉长得很标致,只是以前,自己的眼里只有梁宗华,迷醉于梁宗华的帅气和干练的军人气质。
她没发现马辉更加的魁梧和方正,在市里上大学的时候,马辉经常以出差为由,给她买喜欢吃的特产,一次次坐车去看她,原来他喜欢她,已经很久了。
她看着他炙热的双眼,慢慢摇了摇头:“不,马辉,不可能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马辉眼中的热切黯淡了下来,他小声但是坚定地说:“彩云,你舍得现在这个工作吗?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马坡吗?”
“离开?算什么?私奔吗?都什么年代了,还要来这一出?”
“那你就认命了吗?”
“梁宗华都要结婚了,我不认命,又能怎样?”
“彩云,如果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可以辞掉工作,现在下海经商的形势正好,我愿意出去一搏。我不怕这些习俗,虽然我没有能力对抗改变,但是我可以选择离开,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我,我不能丢下父母不管。”
马辉离开的时候,神色是黯然的,他走到门口,祝彩云说:“你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近,你是怎么来的?为什么站在外面不进来?”
马辉转身看着祝彩云:“我骑摩托车,还好。我经常这样,站在窗外看着你,等你熄灯以后,我就离开。”
祝彩云失眠,以前是为梁宗华,今夜是为马辉。
马辉临走时的话惊住了她,马辉对她,就像她对梁宗华。
她爱梁宗华爱的心力憔悴,而马辉的肩膀那么宽厚和温暖,她真想靠上去歇一歇,可是,她爱马辉吗?如果不爱,她不能骗他。
她思虑了一夜,拿出收藏的报纸,上面有一则县高中招聘教师的信息,她准备一试。
4
背着行囊,她要去县高中报道了。
父亲没有送他,母亲陪着她去汽车站,一路上紧握着她的手。
她跟母亲并不亲近,从小到大,母亲都是严厉居多,很少跟她亲昵,这次母亲拉着她,让她心里别扭,她早就习惯了母亲的厉颜厉色。
到了车站,她轻轻挣脱了母亲的手:“妈,你回吧。”
母亲看着她,抬手理了理她的头发:“彩云,妈知道,你心里难过。你想离开家,妈也想开了,天天在一起,你不高兴,妈也难受。村里几百年的风俗,不是我们女人能破得了的,可是,你也不能被圈死在这里一辈子。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所以这些日子,妈看着心疼。你要是又哭又闹、绝食上吊的闹起来没完,妈心里还好些,可是你不吭声,不回家,妈心里担心。梁山伯和祝英台就是一出棒打鸳鸯,你跟梁宗华也是一样。这次妈劝了你爸,让你去县里,如果有喜欢的人,妈不再拦着了,大不了,就跟村里人说,你去南方不回来了。”
祝彩云的眼泪早就浸湿了脸颊,这句话虽然不能挽回她跟梁宗华的关系,可是母亲能说出来,已经震撼了她。
她心中的阴霾散了好多,轻轻捏住母亲的手说:“妈,谢谢你。”
她转身进了候车室,坐在座椅上,手中翻开一本书。
“请问,姑娘要去哪里?可否允我一起同行?”
她抬头,马辉站在面前,笑容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