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一次次地回想和你在一起的画面、你出事那天的画面,这次,我想以我的方式告诉你。
敬爱的父亲:
距离你去世已经有6年了,昨天晚上,我突然想起了你去世前的那个夜晚,还有之后的那个凌晨,还有在医院的一些事,因为一些细节记得并不一致,我在电话里和妈妈争执了起来。
当日具体的细节,我似乎记得不太清楚了,所以想趁现在还记得,把它写下来,以后还可以靠它回忆回忆。
其实,作为你的女儿,我不是很愿意仔细回想那天的经过。每当我这样做的时候,心里就会浮起一种深切的酸涩,一股难受劲儿涌上心头。你看,我在北京待久了居然也有北京腔和北京范的说话习惯了(带儿化音)。你之前没听过吧。没关系,我会慢慢说给你听。
那天晚上
你出事的那一天,我记得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时间停留在6点多不到7点的傍晚,天没完全黑。我还能透过外婆家洗澡房的窗户,看见光、竹子还有叶。
当时,我刚脱下一两件衣服挂到钩子上,准备洗澡。突然之间,电话铃响了。听到外公家固定电话铃声特有的声音,我突然有种强烈的且很不好的预感,呆滞了几秒钟,我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就主动把刚脱下的衣服穿上。那时候,我就已经预料到有事发生,这或许是父女之间的某种直觉吧。
那个电话是妈妈接的。当我穿好衣服正准备走出洗澡间的房门里,房间里传来了妈妈大声喊叫的声音,音调很高,听上去像音调整个都变了一样。
虽然妈妈平时说话也挺大声,但那一次的说话方式非常不一样。有一次,因为刚和妈妈吵完架,你带着不太好的语气跟我说,我以后也会变成跟妈妈、跟外婆一样,说话很大声,有时听上去不怎么悦耳。当时我还挺生气的,这件事我一直记到现在。
可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妈妈高亢得有些奇怪变调的喊声,居然真的跟你有关。
不知道是哪一位亲人在电话那头说,让我妈带点爸爸的贴身衣物,赶紧来医院,他昏迷了,可能是高血压导致的中风,现在正用亲戚的车把你送往最近的县级医院,可能要做手术。妈妈一下子就着急了,眼神慌乱。那时候,我也挺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妈妈以最快的速度马上收拾好东西,大声喊我(她以为我已经开始洗澡了没发现我穿好衣服出来了),让舅舅用摩托车载着我们一路奔向市里的医院。当时,我的弟弟、你的儿子也在家里。只是我已经忘了,我和妈妈具体有没有在第一时间跟涛涛说,没事,让他别怕,还是已经告诉了他实情,让他在家等。我只记得,那一年,他还不到5岁。
在妈妈和我着急赶往医院的同时,年仅4岁的涛涛在那天晚上也感觉到了一种不安。不知道那天晚上的饭,他是怎么吃的,不知道他有没有哭。
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试图让自己变成一个旁观者,但轻微颤抖的心却出卖了我。
从小,我一直挺喜欢坐摩托车的,喜欢在车上吹风,这让我感到很快乐和自由。那一天,我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从前的这些感受通通不见了。我一个劲地在心里祈祷爸爸不要出事,一定要好起来,但心里却感觉到爸爸一定是出事了,而且不确定还能不能治好,能不能醒过来。
一路上,舅舅和妈妈也都很沉默,不过,不知道事情发展到了什么地步,所以我们都没有哭。
如果……就好了
可是,你走了,很快就走了,甚至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我们一眼。
到了当地的人民医院,医生说,因为正值春节期间,休假的医生很多,开刀的医生暂时来不了,来的路上要耽误挺久,可能得1小时,现在病人的情况比较严重,建议送去市里的中心医院,可能还有机会抢救。
转去更大的市里的中心医院,需要开车40分钟,而你在第一次做CT检查时的出血量已经很高了,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在驱车去往中心医院的路上,我好像坐在前排,堂哥在一旁开着车(怎么不是救护车送我们去?),妈妈在车厢里面陪着你,时不时地对你讲着话,句句都是希望你醒过来。
在车厢里,我没有大声哭,但是在默默地掉眼泪。现在回忆起来,当时我的心里还是很慌很慌的,只不过没想到自己把这种情绪隐藏得这么好,即使是在当时这种环境下……
可是,送到中心医院也没有用。医生再一次拍了ct说,你们送得太晚了,病人的出血量已经大大超过了能救治过来的安全线,哪怕开刀也救不回来了。
昨天晚上,我跟妈妈争执的问题就是关于这个——6年前,当时是因为没钱所以决定不动手术还是因为已经救治不了了。
妈妈告诉我,当时医生宣布你已经无意识了,心跳停过一次,似乎是因脑部供血导致的心脏停跳。直到最后时刻,你始终没有睁开过眼睛,只是在做检查的过程中偶尔抽动过手和脚,还有一次,因为脑袋不舒服,你还晃了几下头……
你走了,医生最终宣布你已经“脑死亡”了。我们没有在医院拔掉你的呼吸器,而是开车把你带回了老家——你从小长大的地方。到老家的时候,村里的人已经急急忙忙地采办了棺材、寿衣等一应物品,最后在伯伯的家门口拔掉了你的呼吸器,让你在最后时刻回到了这个你从小长大的地方。
我一直陪在你的身旁,甚至帮你按压着呼吸器,以维持你的呼吸。我不相信医生的宣告,因为你的身体当时还很温热,我拉着你的手,感觉到你的皮肤还很柔软,触感也很真实,我不相信你已经走了。可是,拔掉呼吸装置之后,你的身体、你的手很快就变凉了,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为了给你换上寿衣,有一位伯伯帮你把衣服裤子脱掉,我在一边呆呆地看着,看着尿管拔下来,而你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见你这么“狼狈”。如果你醒过来,看到我——你的女儿注视着你这么狼狈的时刻,一定会数落我吧。
可是,哪怕我这么说你,你也不会醒过来骂我了。
你的女儿 婷书
2020年3月的某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