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我们兄弟姊妹一起去给父母和外婆上坟。说起家里的一些老亲戚,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乡下老太太的身影,而且越来越清晰。她是我们家的大姑婆。是每年都会来我家好几回且每次都会住上几天的亲戚。在姐姐们七嘴八舌的谈论中,我几十年前的童年记忆开始活泛起来。
每次进门,先闻其声,“细嫂,我是又来啦。”外婆便放下手中家务迎了上去。于是,我看到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摇摇摆摆地走进来,花白头发,一个发髻团在脑后。张嘴一笑,满脸的皱纹瞬间夸张地突现出来,就连眯起的眼睛都配合着脸上密布的纹理形成一条有趣的缝隙。童年的我,感到新奇的是大姑婆身上总是穿着或蓝或灰的衣服,一排布扣是在左边而不是在中间开的。大姑婆笑起来,嘴里仅存的三个或四个牙齿虽然还很顽强地在那坚守,但很难看。大姑婆先是跟外婆执手寒暄,这个我不感兴趣也不细听。我的眼睛盯着大姑婆手臂上挽着的那个黑布包。有时我都觉得她们是不是说得太久了些。待大姑婆转身摸过我的头和脸之后,黑布包终于被打开。里面是换洗衣服和一包土果子,什么笋干子、杨梅干、李子干、豆角干、苦瓜干等等,我咽着口水,手已迫不及待地伸了过去。大姑婆又笑了,说就知道你们都喜欢吃这个。当然,这包好吃的东西,我是不能独享的,家里六姊妹,还有妈妈也是喜欢吃的。交由外婆保管,我时刻惦记着。外婆偏爱我,常常会偷偷塞点在我口袋里。大姑婆不会有异议,通常视而不见。那时真有点感激大姑婆带给我好吃的和保守着这点小秘密。
我知道大姑婆的家在一个叫上源洞窑背的地方。现在看来也只有十几里路远,那时候却觉得很远。有一年下大雪,我和两个姐姐去过一回。在大马路上,我边跑边抓起地上的雪抛打姐姐,转进山路,我的激情和速度都明显缓了下来。不规则的青石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难免形成意想不到的陷井。我摔了几跤之后,便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不起来。两个姐姐一边笑骂我,一边动手拉我起来。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着前行。眼前白皑皑的雪景对我基本上失去了吸引力。我非常被动地挪着脚步,姐姐终于后悔带我来了。临近中午,见到大姑婆时,我眼泪都快下来了。好在大姑婆的盛情让我们还是觉得不虚此行。
回到家,姐姐自然是会告状的,我只觉得夸张了一点。私下我想,去大姑婆家干什么?不就是惦记她的土果子么。再就是告诉她,我考了两个满分,多少会有点奖赏吧。这两样都如愿以偿,姐姐笑话几句算什么。姐姐们因此笑了我许多年。我却对大姑婆的家记忆深刻。一栋老旧的土木房子,住着她一个人。家里挺干净,一张八仙桌擦洗得泛白,厅堂里的泥地灰黑平整,我觉得就是在地上打个滚,衣服也不会弄脏。大姑婆好像有个女儿,早嫁人了。至于大姑婆为什么不去跟女儿女婿住,我不知情也没问过。我确乎问起过从未见过面的大姑爷的事,大姑婆告诉我,大姑爷是高个子,解放前抓兵拉夫当过几年国民党的兵,后来跑回来了。喜欢打猎,年年都能打到几个麂子、野猪,有时还能抓到狐狸。还真有点本事,两三米宽的坎,一跃过去能抱住大树砍柴。就是命不长,害我受苦。大姑婆用袖口擦了擦眼睛,不知是不是触动了心事哭了。
一次,大姑婆住在我们家。外婆提水让她洗脚,我的好奇心又上来了。一直奇怪大姑婆的小脚,总想窥探究竟。我故意过去问,怎么外婆的脚比大姑婆的脚大那么多?大姑婆和外婆对望了一眼,说小时候裹了脚。还说外婆也裹过,放得早,恢复了天脚。我说要看,外婆说有什么好看的,刚裹脚的时候很痛,走不得路。大姑婆笑着说,六、七十年了,早不痛了。随即从水桶里抬起脚来。我惊异地看着大姑婆的小脚,心里顿生出一丝莫名的紧张。原来并不是天生短小,而是五个脚趾全都弯折贴住脚掌。是用布绑成畸形的。目测还真是书上说的三寸小金莲啊!后来,我知道,外婆和大姑婆都出生在清朝,那个还有皇帝的年代。
我渐渐长大,到外地读书去了,大姑婆也就见得少了。似乎也不再那么留恋大姑婆的土果子了。再后来,听说她进了敬老院,从此好像再没来过我们家。姐姐说,奉母亲之命去敬老院看过一次大姑婆,精神还不错,记性尤其好,就是耳背得厉害。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两年间,我家的三位老人陆续过世。家中似乎也没人提起大姑婆了。有一回记起,我买了些没牙也能吃得动的糕点去看望她。其时,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健在,想来90岁是有了。
敬老院离县城不是很远,我骑着自行车去。一路上我想着是不是要告诉她,外婆和父母都已过世的事。心里总有点不是那么舒爽的感觉。在敬老院的院子里,我见到了大姑婆。头上的白发稀稀疏疏的,眉毛似乎全然没有了。我喊她一声,不知她听到没有。没想到她竟然很快认出了我。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紧,仿佛怕我会跑了似的。我感觉到她浑身开始抖动起来。她抬起头看着我,一双朦胧的眼睛,努力地睁着,突然溢出两行浑浊的眼泪。张了张已经完全空荡荡的嘴,好一会才哽咽地对我说,你家三个老的都过了哦,我听人说了,想来,走不得。你妈妈过世,我哭了几天。他们对我真好,我记在心里,这辈子,人情是还不了啦。她接着又大声说,你有心来看我,还买什么东西。我只好也大声回,小时候吃你那么多土果子,也还不清。她的情绪好像很快平复,一边看着我的脸一边说,有二十好几了吧,没成家吧。我们这里有一个年轻妹子,做事蛮勤快,长得也还好,你就莫嫌弃。我带你去看。大姑婆还真是急性子,非得要我去看看。我立在原地没动,其时刚送走三位亲人,实在没有心境。大姑婆没有坚持,只是叹息说帮不到什么忙,希望我早点成家,老人更心安。临走,大姑婆近前给了我一个拥抱,我有些意外,也趁势双手环住她瘦小干瘪的身躯。
这是最后一次见大姑婆。许多年以后,听说她故去了,怕是差不多近百岁高寿。我曾问过母亲,大姑婆是不是有血缘的亲戚?母亲说,世上的人是可以走往亲的,有的比血缘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