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结束,晴空万里。楠溪江真正意义上的夏天,就大摇大摆地走来了。
记忆里最早的夏天,在外婆家。
燥热的午后,没有一丝风,只有知了叫不停。还没到上学年纪的我与小几个月的表妹轮流舔着一根牛奶冰棍,被羡慕嫉妒的小伙伴取笑,“两个人吃一根冰棍,羞羞羞!”我们一边不安分地跑来跑去,一边怡然自得地反击,“我们是两姐妹,有什么关系!”看着小伙伴咽下口水恨恨走开,我们忘情大笑,却不知道坏了事,“快点,先舔这里,这里!”总有一个会猛然惊醒过来,顺便舔掉滴在手背上的冰棍水。当我们终于坐下,穿堂风静静地扬起我们小小的裙裾,带来一股清凉。
傍晚如果没有下雨,即使大人三申五令禁止,总嫌弃热得发疯的表兄弟表姐妹们,还是会偷偷溜去溪边游泳。所谓游泳,也顶多在浅滩处狗爬式泡泡水罢了。
夜晚,小孩子最喜欢的地方是小镇唯一的街道——渡头街。临街的电影院处人头攒动,小摊聚集,是当地最繁华所在。各式小摊争妍斗艳:大西瓜是一瓣一瓣切开,削掉瓜皮,插着竹签论瓣卖的;瓜子是一包一包用牛皮纸包起来,呈圆锥形,排着队列论包卖的。占着外婆摆水果摊的便利,我们混点歪瓜裂枣的水果当然没问题,可还是忍不住眼馋隔壁摊位上五颜六色的汽水和薄荷糖。
天色将近黑透时,电影开映了。我们在街边疯跑,有几次亲眼看见调皮的男孩,趁电影开演前悄悄躲进电影院,东窜西逃,终是被查票的大叔给揪出来。有几次估计电影院里太闷热,下半场一开始,查票的大叔索性打开大门,蜂拥而上的我们可算大饱眼福。有几次电影未散场,听旁边摊主们讲些扫把打鬼的故事,吓得我从此不敢一个人睡觉,直到撑不住伏在外婆身边睡着。
外婆家在渡头街的延伸段,刚开始还是泥路。有个夏天,大舅不知从哪里弄了一辆老爷车,带着一大群人学骑车,人人都要摔几跤。自己刚学会骑车的表哥扶着我一直叫:“看前方,看远点!”然后偷偷松开手,哪知被我察觉。于是,一慌神的人,一个不平衡,“啪”地跌下来。
自己家的夏天则是另一番光景。
老屋朝西,东、南、北三面都被石头围墙包围,东南侧有一小门,我们都叫它水门,不知道是不是临着水沟的缘故。走出水门,越过条石连接的排水沟,沿嵌着石头的小路,没走几步,尽头就是一个敞口的水井,偶有一两尾红田鱼游弋。水,是地下泉水渗出,冬暖夏凉。井下是一方小小的水池,可供人们洗菜,仅能同时容纳两三人。
水井,是那个时代天然的冰箱。爷爷种的西瓜泡在井里不到半个小时,就被急不可耐的我们打捞上来,切开,来一片,不,是切成两半,拿个勺子挖着吃,最后连西瓜汁都喝得一干二净。
老屋前面院子里,南北各有一个矮围墙圈起来的果园,分别为爷爷和大爷爷所有,栽种着杏子、雪梨、柚子等各式果树,是我们夏日最美的消遣。爷爷园里的绿葡萄,未到成熟时节,我们就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摘下来品尝,每每被酸得一口吐出来。
大爷爷园里的红枣,更是我们觊觎的对象。一般等大奶奶午睡的时候去偷,她的大孙子——堂弟,是我们的同伙,经常被派去打探他奶奶可睡着。一旦得到确切消息,我们就行动起来,先用前面带钩子的竹竿(老家叫桑叶钩)钩半黄转红的枣子,钩不下来就几人摇树几人捡果子,常常把青枣都摇下来。等大奶奶发现叫骂着兔崽子时,我们早作鸟兽散,各自捂着肚子偷笑。
大奶奶没睡着时,我们就到堂弟家看电视。对,他家有整幢房子里唯一的黑白电视。我们蹑手蹑脚进去,把电视搞成无声,看得兴起时,从轻声嘀咕到大声讨论,哪里还想得到正在午睡的堂叔。直到被呵斥,我们才猛然惊醒,讪讪地渐次退出来。
夜晚,家家户户都把竹床搬到院子里。疯跑了一天的我们,终于安静地躺下来,听大伯母“讲古”,看萤火虫飞过头顶,望星子闪耀在天空,在蒲扇的摇摆里坠入梦乡。第二日在自家床上醒来,才知道夜深露重时,被父母抱回了屋里。
那时候,我们局限于小小的天地,没有空调、电脑、手机,却有很多快乐。
也是夏天,带着现代科技产品下长大的儿子,探访我年少的足迹。
外婆村里建起簇新的文化大礼堂,渡头街的电影院,早已破旧不堪。家家户户接上自来水,烈日耀目的小路尽头,枯败废弃的老井处处透着寂寥。
车里放着罗大佑的《童年》,三年级的儿子感叹:“我好怀念童年!”他是指幼儿园时期。
我笑着纠正他:“亲爱的,你还在童年。”
儿子朝我做个鬼脸,摇头晃脑跟着音乐哼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着长大的童年。”
隔着悠长的岁月,氤氲在薄荷糖味的旧时夏天,我不知不觉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