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京，后海。路边霓虹灯亮了，映在水里，凌乱不堪。
某酒吧里，两个男人聊天。
“七哥，跟你说件事儿，别看不起我。” K 喝了一小口扎啤，擦了擦嘴。
“哟，别说了。现在就看不起你了。”我喝汽水，戒酒快两年了。
“不行，不跟你说，我不知道跟谁说。” K 严肃起来，一双眼睛看着我，我有点不好意思。
“嗯，说吧。”我拍了拍 K 的肩膀，看了看窗外。
炎热退去，街道上人多了起来，灯笼亮了，过去一辆人力三轮车。
K 转过头，也看着窗外，淡淡地说，“我得了抑郁症！”
2
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
认识 K 是五年前，我们在一个电商峰会上，都是分享嘉宾。K 的分享很实在，讲自己的创业经历，听了让人感动。
K 比我大一点，算是个成功的企业家，做了一个女装品牌，自己就是设计师。公司做了十多年，有八百多员工，公司计划 IPO 。
K 出生贫寒，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在上海上大学，工作两年后考上了北大研究生。毕业后开了家淘宝店，每天忙十五个小时，一年休息一天，自己选货，自己拍照，自己做客服，自己发货。后来公司做大了，开始做自己的品牌，自己做设计，再后来重点转到线下，现在线下开了两百多家店。
女装行业竞争很激烈，K 每天事情很多，应酬也很多。
K 说喜欢看我写的文章，每篇都看，记得很多细节，在看文章的时候，会安静下来。
这么努力、智慧、勇敢的创业者，很难想象他会得抑郁症。
3
“抑郁症，严重么？”
“还好，应该有一年了。医生建议我多找朋友多聊聊。其实，我没什么朋友。”
K 看了看我，有些悲伤。我和 K 平时交往也不多，以前偶尔喝酒，现在偶尔喝茶。现在的人啊，朋友圈越来越多，朋友却没有几个。人们生活在一起，看上去很近，心却离得很远。
我看见 K 眼里的孤独。
“不严重就好，公司压力太大？”
“不是。L 怀孕了。”
“晕，好事啊，又不是养不起！”
“但，我怀疑不是我的孩子！”
4
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
L 是 K 的妻子，我也认识，是法律专家，负责公司的法务，同时照顾小孩子。大闺女六岁，小儿子三岁。小朋友长得很漂亮。记得有一次，K 带着家人一起参加聚会，穿着亲子装，成了大家摄影的模特。
L 老家河北，独生女，家境不错。K 在北京有几套房子，父母不愿意过来，岳父岳母住在一起，平时还可以照看小孩子。
K 工作虽然忙，但只要不出差，每天都早早回家，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不抽烟，偶尔喝酒。以前我们去夜总会，他很少参加，就算去，也早早就离开了。
K 会时不时在朋友圈晒家人的照片，一片评论和点赞。
5
“你怀疑 L 出轨了”
“不是。只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这样也能怀孕？”
“靠，你丫能不能说话完整点啊！”
K 朝我笑了笑，说：“你这个样子还蛮帅的。”
“滚！继续。”
“我们三年多没有亲热。上个月我喝了点酒，冲动了一下，没想到居然怀孕了！你说这也真是可以！别人几年都怀不上，我随便一次就有了！”
“你说，你们三年多没亲热？！”
6
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
夫妻生活，大家都很私密，多少次并不能说明问题。做电商的人性爱频率低，也不至于低到这个层次吧？
上次有调查，说电商从业者，平均一月一次。K 和 L 肯定拖后腿了。
7
“她有点洁癖，这方面很冷淡，我也没什么想法。所以就这样了。”
“你在外面没有女人？”
“当然没有。”
“你俩没觉得有问题，那就不是问题。”
“有问题啊。我想让孩子生下来，但她不想生。”
“你问我，当然要你们生了。你不也皈依上师了么，这个道理你懂。”
K 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吧台。歌手在调音，准备唱歌。
“人活着怎么就 TM 这么难！” K 自言自语道。
我拿起汽水，和 K 碰了碰杯。我喝了一大口，他喝了一小口。
“生活，就是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大家都一样。”我安慰说。
“我的不一样。不是小孩的问题。”
“嗯，以你的能力，也不至于处理不好这件事儿。还有什么问题？”
“七哥，跟你说啊。我，爱上了一个男人！”
我心中一惊，装着没有在意，喝了口汽水。
“爱上了一个男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以为的意思。”
8
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
我没想过 K 是同性恋。
想起之前和他交往的情节，K 是同性恋，好像一切都合理了。
汗，刚才他还说我好帅，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不会不会！
9
我放下汽水，笑了笑。
“有个哲学家说：男人到了四十岁，才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是什么。你也是最近才发现的么？”
“不，我从小就知道。” K 很淡定，“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努力装着和别的男孩子一样，一直装到现在。”
K 有些哽咽，拿起杯子猛喝了几口，道：“我一直在讨好所有人，活得像条狗。”
K 哭了起来。
10
歌手开始唱歌了，一首《夜太黑》，唱得如泣如诉。
告别白昼的灰
夜色轻轻包围
这世界正如你想要的那么黑
霓虹里人影如鬼魅
这城市隐约有种堕落的美
如果谁看来颓废
他只是累
要是谁跌碎了酒杯
别理会
只是夜再黑
也遮不住那眼角不欲人知的泪
OH 夜太黑
它又给过谁暖暖的安慰
11
我开始理解 K 的不容易，他太不容易了。
事业成功、家庭美满、孝顺父母、儿女双全、高朋满座 ...... 装成这个样子，得多么不容易。
我想过去抱抱他，犹豫了一下放弃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12
“说说那个男人吧。”
“我公司去年入职的一名高管。我每天都希望见到他，我喜欢听他的声音，我喜欢看他的胡子，我喜欢看他踢球，我喜欢看他严肃的样子，我喜欢他抽烟的姿势，我喜欢他身上淡淡的味道，我喜欢他把手搭在我肩膀 ........”
我尴尬地把手从 K 的肩上拿下来。
K 像电影女主角念台词一样，我后悔没有记录完整，恋爱中的人都是诗人。
“他知不知道？”
“应该有察觉，现在他故意躲着我。他有老婆，我也见过。”
“嗯，有点复杂。”
“现在我也没心思管公司的事。” K 看了看我，“七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公司要是上市，我还是不买你们股票了。”
“噗！” K 一口酒喷了出来。
“你确定你以前就是同性恋？说不定是最近才这样的。”
“当然确定。这十多年，我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希望能掩盖自己的不同，让自己变得麻木。虽然我没有谈男朋友，但我偶尔出差也花钱解决过。都四十多年了，也从来没遇到我让我心动的人。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就这么过了，但没想到我会遇到他。”
“他呢，是不是同性恋？”
“不是。我想我是失恋了，虽然我们就没开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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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如何安慰他？
我没有经验。
我们俩都不说话。
K 喝了一大口酒，我看见他眼角的泪。
歌手还在唱：
只是夜再黑
也能看见藏在角落的伤悲
夜太黑
谁也没尝过真爱的滋味
只怪夜太黑
没人担心明天会不会后悔
夜太黑
酒精把一切都烧成灰
夜太黑
在轻轻地轻轻地轻轻地包围
沦落的美
如果谁看来颓废
只是累
无心跌碎了酒杯
别理会
只是只是只是夜再黑
也遮不住那眼角的眼泪
暖暖的安慰
它给过谁
14
“你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要不要跟 L 坦白？”
“跟 L 坦白？不可能。孩子怎么办？父母怎么办？我跟同事怎么交代？亲戚会怎么说？客户会怎么看我 ...... ”
“最主要的是 L ，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做不到。无法想象。”
“有几种选择：
1 跟 L 坦白，然后离婚。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做自己。
2 跟L 坦白，不离婚，凑合着过。但你可以找男朋友了。
3 保持现状，还是一直隐瞒着。
你选哪种？”
“七哥，有第四个选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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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说，还可以出家。
这个念头很快就我否决了，为逃避而出家，没有任何意义。
出家，应该是觉得修行是一件更有意义的事。
唉，人太苦，夜太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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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这些年，你多么不容易啊。”
“是的，七哥。在外面包装得像一个成功有爱家庭负责任的一个人，其实内心痛苦死了。三年基本不碰，就那么随便一次还怀孕了。生命跟我开玩笑开得可以。”
“这说明这个孩子注定跟你的缘分。”
“那就好。我会留下他。”
“你想这么过一辈子？”
“不想。这些年，我利用工作、外出学习，和男同事吃饭喝酒，来麻痹自己，但根本性问题无法解决。不想这么过一辈子，但我又能怎样？如果不是很贪心，很可能会就这么过一辈子了。我怕死，我怕死之前后悔之前没有勇气做自己。但我又能怎么样？”
“我有什么可以帮你？或许世界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如果我是个普通人也还好，但我现在是个企业家，几百号员工，各种媒体报道。到时我该如何交代？”
“名，这个东西很不好。”
“这半年，我觉得自己快崩溃了，每天晚上都睡不好。”
“所以，你是真的抑郁了。”
“当然。”
17
要离开酒吧的时候，不到12点。
K 问我能否写篇文章，他想看看这个社会对同性恋的接受程度。我说好。
我建议他抄心经，答应送他一份必经之路的抄经套装。
我说：“要不今晚去我酒店吧。”
“七哥，你真要这样么？”
“呃，我开玩笑的。”
酒吧街上还有很多人，三三两两，男男女女，有人在大口喝酒，有人在大声说话，有人在歌唱，有人在哭泣。
只有路边的霓虹灯，映在水里，安安静静。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