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罗马假日

一、年会一等奖

2016年4月1日，坐在飞往罗马的飞机上，工作的焦虑冲散了第一次长途飞行的不安。在我登机前40分钟，我负责的顾问单位文达集团的法务又像往常一样，突然发来了个合同，而且极其着急，我和法务初步电话沟通了一下合同背景，发现合同内容与她说的背景驴唇不对马嘴，我坚持让她和业务人员准确了解合同背景，否则合同修改出来可能和实际交易模式差距过大导致公司损失，她坚持让我马上修改马上签约。多次你来我往的沟通后，我发现这个合同一周前就已经在她手里，她忘了发给我，今天是截止日期，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坚持让她马上了解详细交易模式。她自知我不会给她善后，投诉到了我的主管合伙人那里。我的主管合伙人不由分说将我一顿臭骂，我十分委屈，但还是尽量克制、冷静的和合伙人说，我要登机，如果仍然是这个状态，合同没办法审查；如果现在可以了解到真实交易模式，我可以马上审查。合伙人冷静下来发现事情不对，让我先登机。

当然，以上这一切都不是第一次发生，律师执业三年以来，我已经无数次在客户的时间紧迫与我的价值判断之间徘徊，合伙人拿客户不容易，而且我所在的律所主张无论客户多无理的要求都要尽量满足，我感觉已经渐渐失去了当初从事这个职业的荣耀与尊严。

我的同事栾晓曦负责的另一个客户晟瑞集团分公司去年年会给了我们所两张入场券，同事有事不能出席，让我帮忙参加，我莫名其妙抽中了个特等奖，欧洲10日游，于是有了这次难得的欧洲之旅。

我打算借着这次机会，好好思考一下，到底要不要继续996下去。

晟瑞集团是个大公司，总部在北京，主要做房地产业，但产业大了必然涉及对外投资，于是触角伸向了了餐饮、金融等各个领域，还有一些天使投资项目。资本的集中必然导致行业的冲击，和晟瑞集团沾点边的公司都跟着变得好像高大上了起来，营业额也是水涨船高，例如我们服务的这家晟瑞集团B市分公司——原本是本地的包工头“王大头”的私人买卖，因为晟瑞集团去年的并购，现在也变得光芒四射起来，其实，晟瑞集团最初只想并购一家成熟地产企业打开B市市场，但“王大头”不知怎么私下接触到了晟瑞并购案的项目负责人，天花乱坠地吹嘘了一通自己公司的实力，提前处理干净所有债务和税务问题，并主动0对价让渡51%股权，唯一的条件是未来5年晟瑞在B市的建筑项目他还做包工头。晟瑞并购案负责人一听，主动送上来的肉哪有不吃的道理，双方半个月就完成了从尽职调查到最终交接的全流程。

我的主管合伙人和“王大头”是十几年的老朋友，并购案是我们团队做的历史上最奇葩的一个案子，“王大头”提出要尽职调查，我们初步调查报告出来之后他就开始修修补补，快刀斩断了全部瑕疵，公司变得异常干净，干净到一直负责他们公司常年法律顾问服务的栾晓曦律师都十分惊讶。

并购结束后，晟瑞集团总部无暇顾及B市分公司的日常运营，只要有人干活，约定了质量标准、完工日期、质保期限、违约责任，总部就转身忙活拿地皮的事了。

晟瑞总部每年会举办个堪比演唱会的年会，各地分公司举办个规模小一点的，但抽奖环节总、分公司在线共同进行，也就是说，所有来参加年会的都有机会抽中。年会也邀请供应商、服务单位参加，算是对一年以来对晟瑞的辛苦付出表示感谢。

我作为我们律所代表去参加了晟瑞B市分公司的年会。年会设在B市为数不多的五星级酒店之一恒都大酒店，这种场合我虽不熟悉，也知道要盛装出席，可惜从庭上下来，来不及打扮，就一身职业装硬着头皮走进了会场。一进会场，充斥着符合“王大头”品味的酒精味、油腻的菜品味，座位已经排好，我找了个黑暗的角落坐下，刚落座，眼尖的工作人员就来找我要一张名片投入抽奖箱以作年会抽奖之用。我把名片投入抽奖箱后百无聊赖地喝着饮料，顺便放松刚刚开完庭的紧绷的神经。

舞台上的表演的都是公司员工，演出内容很符合“王大头”的品味，趣味性十足又浅显易懂。我的位置虽然黑暗，但离奖品摆放区非常近，今天的奖品可谓琳琅满目，来之前就听栾晓曦说过，每年年会的奖品都相当诱人，奈何她不是运气好的主，什么都没抽到过，还嘱咐我来之前一定跟菩萨念叨念叨，保佑我抽个大奖。我更是从小到大连5毛钱奖品都没中过的倒霉蛋，我心里知道，这些奖品都是别人的，我什么都不会有。

到了抽奖环节，先是三等奖20个名额，每人一瓶祖马龙香水，每次中奖都是一片欢腾和一声尖叫；之后是二等奖10个名额，每人一套ysl口红套装；之后是一等奖5个名额，每人一部iphone，不得不说，“王大头”在收买人心这一块做的真是淋漓尽致，当然，这些奖品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突然，“王大头”上台，眉飞色舞，“今天，是我们公司作为晟瑞分公司的第一次年会，总部特派来晟瑞北部地区总经理沈瑞作为今天的特邀嘉宾，为我们抽取本次年会的特等奖。”我的位置离舞台有些远，看不太清上台的人的长相，只能分辨的出是个男性，身高185左右，皮肤白皙，一身西装，通过下面女生的骚动和尖叫我大概知道此人长相应该不错。他动作不急不慢，先是彬彬有礼和“王大头”握握手，之后进行了简短的致辞，无非新年快乐和今后共铸辉煌之类的，声音还蛮有磁性，依然不急不慢。随后，他手伸进抽奖箱，拿出了一张名片，“王大头”探头探脑去看名片上的名字，比这个总经理沈瑞还要着急，沈瑞拿稳名片，说道：“本次年会特等奖由晟瑞公司总部提供，仅一个名额，为欧洲双人10日游，我们为您提供往返机票、餐饮、住宿并有晟瑞公司工作人员全程陪同”，下面一片欢腾，“得奖的是，言公律师事务所林舒默律师”，伴随而来的是一阵哀嚎。我一口饮料还没喝完，如梦初醒，“林舒默律师”，那不是我吗？我不太敢相信我的耳朵，直到“王大头”又念了一遍我的名字，“林舒默律师，感谢您对我们公司的支持，请上台领奖！”我确定是我中奖了，二十几年来的人品今天一次性爆发了！我快步走上台去，接过沈总的奖品，是一张大大的彩色卡纸，上面的字很简单“晟瑞集团年会特等奖——欧洲双人十日游（2016年1月1日至2016年4月30日）”。我们合了影，摄影师指挥我们稍向舞台中央移动，我才抬眼看了一眼这个引起尖叫的沈总经理，长得是不错，彬彬有礼，和我点点头，带着标准的商务的微笑，我能感受到他眼神顿了一下，我也朝他笑了笑。合影时，向台下看了一眼，众人华丽的礼服和我的一身套装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才知道，在总经理面前出了丑，难怪他眼神顿了一下。

我走下台，兴奋地和栾晓曦说我的奇妙经历，并和她相约一起去欧洲，我俩叽叽喳喳个不停，一抬眼，发现沈总手里举着酒杯隔着层层叠叠的人和我四目相对，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顿了一秒，举起酒杯向我示意，我也举起装着可乐的酒杯向他示意一下，便别过了头。

二、一个人的旅行

我没有男友，父母有工作难以离开10天，双人游的机会倒变成了负担。我本是约栾晓曦一同前往，报答她让我参加年会的恩情，但是，我和栾晓曦的时间总是碰不上，旅行一拖再拖，直到三月底，晟瑞总部给我打了电话，催促我再不安排时间，机票和酒店可能就不好安排了。我挂了电话，走到栾晓曦身边，“栾美人，可否邀您一道欧洲一游？”栾晓曦从正在审查的合同中拔出脑袋，推了推眼镜，“对哈！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到期来着？”“四月30号，再不去就去不成了，你要知道，我是不可能自费带你出国的，毕竟我还有……”栾晓曦和我异口同声“房贷”！她朝我笑笑，“自从你买了这个小房子，沦为房奴，连吃肯德基都不可能了，我哪能指望你带我出国。”她翻看着日历，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这周有庭、下周三项目结项会议、下下周二参加我发小的婚礼”，她猛一抬头，“默默，我对不起你，我窜不出来10天空闲时间啊……”大事不妙，我还没想过会有这种事发生，我安抚她说没关系，但心里有些乱，之后心一横，找内勤拿了假条，填了4月1日到4月15日的假期， 找主管合伙人周主任签字去了。周主任本是对我这么长时间的假期非常不满，但奈何这机会是惹不起的大客户给的，也不好说什么，都没抬头看我就签了字。

就这样，我人生中飞的最远时间最长的一次旅行就由我一个人前往。

办理值机的时候，我才注意，晟瑞公司真是很大方，竟然给我买的头等舱。因为文达集团的法务的一顿闹腾和周主任劈头盖脸的臭骂，我心情已极度烦躁，我一边心里暗自警醒，没坐过头等舱的小白可别出什么洋相，一边快步登机。坐稳之后，我深呼两口气想平稳一下我的心情，但烦躁并没有消退。

我感觉有人在看我，但又想，我一个人的旅行怎么可能有认识的人，但被人盯着的感觉又很强烈，我拿下眼罩抬眼寻找，发现我的旁边竟然是沈总。他还是一身西装彬彬有礼向我点点头，我也朝他点点头，想必刚才我的烦躁已被他尽数看去。我心情很糟，不知道要说点什么，他忽然开口：“好巧，林律师。”我很惊讶，他竟然记得我，“好巧，沈总。”他微笑着，“林律师去柏林出差还是旅行？”我才意识到，欧洲那么大，我忙的连晟瑞公司发给我的行程都没看过，我连第一站是柏林都印象不深刻。我说：“感谢晟瑞公司的年会特等奖，我去旅行。”他一身西装，一定是去工作，我想，他手里是一沓材料，我想继续的闲聊可能是一种打扰，就说了一句“祝您一切顺利”便看向窗外。

将近十小时的飞行结束，我发现，来迎接我的晟瑞公司的人和迎接沈总的是同一个人，他给我介绍他叫小张，告诉我车在外面，让我和沈总稍等。我很惊讶，但并没多问，我想也许是住同一家酒店而已，没必要派更多人过来。结果如我所料，我们不仅住同一家酒店，而且就住在隔壁。到了房间门口，我实在按捺不住我的好奇心，“沈总，冒昧问一句，您是来出差还是旅行？”“都有。”我点点头就回了房间。

我拿出行程表，看看我未来十天的旅程安排，很是开心，所有我只在电视中看到的景象和我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风景都在这十天的旅行中，柏林墙、新天鹅堡、埃菲尔铁塔、卢浮宫、巴黎圣母院、古罗马帝国遗址、撒尿小童……行程贯穿着德国、法国、意大利、瑞士、比利时、荷兰，从南到北，每隔一天就要有七小时左右的车程到下一个地方，我能想象是辛苦的旅程，但仍然兴奋而快乐。

不一会，小张发微信过来，说如果收拾好了就可以下楼吃早餐，我换了衣服，戴了个大帽子，检查了手机、钱包、充电宝，便慢慢走出房间。在电梯口，遇见了沈总，简单寒暄，他还是那一套西装，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事情，我没多打扰。小张在一楼等我们，原来他也是去吃早餐。

早餐过程中，小张和我重复了一下行程安排，和行程表差不多，我微笑着感谢他的耐心和照顾。之后，餐桌上便陷入了沉默。早餐过后，我和小张前往第一站柏林墙，沈总自顾自离开。我看着墙上的漫画，一边用手机翻着柏林墙的历史，小张偶尔会驻足给我讲解他知道的某一幅漫画的背后深意，我微笑听着，满是新奇。

之后我们去看了俾斯麦的雕像、勃兰登堡门、帝国大厦旧址……回到酒店已是下午，小张告诉我可以自己转转，但别太累，明天要驱车四小时去看新天鹅堡，他拍着胸脯和我保证我一定喜欢。我对此次行程完全没有提前了解，这和平时事事提前规划的我完全不一样，但本就是意外的一次机会，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我想。我就这样，放任我自己没有去翻旅行攻略。

第二天一早，小张便带着我去了新天鹅堡，沿途风景已然美的我瞠目结舌，天上飘着小雪，雪柔柔地落在青青草地，这让我这个北方孩子十分惊讶，要知道，在我们冰天雪地的北方，雪和绿色的草是不可能一同出现的。小张一边开车，一边给我介绍，新天鹅堡是路德维希二世建立的，他一生孤寂，他虽为君王，却无心政治和权利，面对政治密谋和人身攻击，他只想回到他童年的美好中去。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间就是儿时在高天鹅堡中度过的，为了创造他的美梦，他建造了新天鹅堡，里面有很多天鹅雕塑，这是他逃避现实世界为自己建造的童话乐园，新天鹅堡是迪士尼乐园城堡的原型。我听着这么梦幻的故事，如痴如醉，难怪昨天小张那么笃定我一定会喜欢。乘着马车，到了新天鹅堡山腰，我又步行继续向山上前进，小张没有跟来，在半山腰等我，我慢悠悠向山上走，偶尔停下来拍几张照片，站在半山腰向下远眺，一片湖光映入眼帘，雪中看不真切，徒增一片朦胧之美。我继续向上走，影影绰绰看到一尊如雕像一般的身影，他一动不动，任凭雪落在他的头发、肩膀，他的羊毛大衣、西裤、皮鞋、手套的打扮和周围游客舒适、宽松的风格格格不入，我感觉他一瞬不瞬在盯着我，但我不敢确定，我不受控制地继续向上走，距离他差不多一米的位置，我确定，他皱着眉头，在看我。我们就这样对视几秒，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冷让我感觉时间都已经凝固，最终，还是我缓过神，“沈总”，他还是刚才的表情，并没有理我，又过了一会，他转身，向上继续走，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好跟上。没走多远，就到了城堡门口，我惊讶于城堡的纯洁与美丽，那白色的大理石光泽和雪景融为一体。我转身，发现他在拍照，我说：“沈总，离城堡这么近，是拍不到城堡全景的，半山腰不错，又能拍到城堡，又能拍到天鹅湖。”他没出声，我们就继续默默欣赏各个天鹅雕塑，然后下山。

遇到小张后，小张像知道沈总会来一样，并不惊讶，但对此我很惊讶，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但总感觉有比中特等奖更神奇的事情要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