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后期,毛泽东着眼于复杂的政治现实,越来越多地把阅读视野投向历史文化,思考历史和现实的关联。
“九·一三”事件发生,按那时风气,必然引出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即林彪在“文革”中所为,属于极“左”还是右?说其极“左”,可能意伤“文革”;说其属右,道理上似又讲不通。由此提出一个新的概念,叫着“形左实右”。这样的右,不是一般的右,而是极右。这样讲,很符合当时的政治思维习惯。
事也凑巧,从林彪的住处发现他抄有“克己复礼”之类的孔子语录;林立果搞的“五七一工程纪要”,也把毛泽东说成是“当代中国的秦始皇”。这就为批判林彪的“形左实右”提供了依据,进而引发毛泽东把现实问题和历史文化联系起来思考,把对儒法两家的评价推到讨论的焦点位置。因为提倡“克己复礼”的孔子从理论上代表儒家,秦始皇从实践上代表法家,他们的历史发展观是不同的。一个向“后”,一个向“前”,用今天的说法,恰如一“右”一“左”。
事实上,从1950年代后期开始,毛泽东读谈中国思想史,就表达出“扬法抑儒”观点。“文革”中,这个观点越来越鲜明。在扩大的八届十二中全会闭幕会上,他明确讲:“我这个人比较有点偏向,就不那么高兴孔夫子。看了说孔夫子是代表奴隶主、旧贵族(的书),我偏向这一方面,而不赞成孔夫子是代表那个时候新兴地主阶级。”还对在场的郭沫若说:“你那个《十批判书》崇儒反法,在这一点上我也不那么赞成。但是,在范(文澜)老的书(《中国通史简编》)上,对于法家是给了地位的。就是申不害、韩非这一派,还有商鞅、李斯、荀卿传下来的。”
把“评法批儒”同“批林整风”联系起来,是1973年点的题。这年8月5日,毛泽东同江青谈道:历代有作为、有成就的政治家都是法家,他们都主张法治,厚今薄古;而儒家则满口仁义道德,主张厚古薄今,开历史倒车。这期间,他还写了《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一诗:“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祖龙魂死秦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唐代柳宗元的《封建论》这篇史论,阐发了设置郡县、废除分封、加强中央集权、反对藩镇割据的主张,属于偏向秦始皇的法家一路。毛泽东读之,联想到郭沫若《十批判书》中“扬儒抑法”观点,写诗“呈郭老”,也属自然,似不关涉现实中对郭老的政治定性。
《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是毛泽东一生写的最后一首诗作。以“扬法抑儒”为主题封掉诗笔,也引人遐思。在毛泽东看来,当时中国的发展,似乎也存在着相似的选择:是像法家那样厚今薄古,“法后王”,向前看;还是像儒家那样厚古薄今,“法先王”,向后看。林彪要“克己复礼”,步孔子后尘,显然是要复辟倒退。这就涉及怎样评价“文革”这个大问题了。“文革”后期,从“批林批孔”发展到“评法批儒”的基本逻辑,大体如此。
“评法批儒”运动,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等无疑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1974年6月中旬,江青让中央办公厅把好几篇评法批儒文章印成大字本,送给毛泽东阅读。其中包括:梁效《论商鞅》、燕枫《孔丘的仁义道德与林彪的修正主义路线》、廖钟闻《尊儒反法的〈辨奸论〉》、郑教文《儒家的仁——阴险狠毒的杀人术》、庆思《尊法反儒的进步思想家李贽》等。毛泽东在1975年10月至1976年1月的几次谈话中,还说道:“要批孔。有些人不知孔的情况,可以读冯友兰的《论孔丘》,冯天瑜的《孔丘教育思想批判》,冯天瑜的比冯友兰的好。还可以看郭老的《十批判书》中的崇儒反法部分。”这些要求,整理进了中共中央1976年3月3日发出的《毛主席重要指示》,《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三册也公开发表了。
与此同时,毛泽东读《水浒传》发表的一个谈话,也在当时发生了重大影响。1975年8月13日晚上,他同请来读书的芦荻谈道:“《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宋江同高俅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 这个谈话,主要是表达毛泽东阅读《水浒传》的一些体会,反映他晚年阅读此书,特别关注梁山起义军在“架空”晁盖的宋江带领下,最终投降朝廷的悲剧。他“文革”前读谈《水浒传》,基本上没有从这个角度议论过。这个变化,是从“文革”后期开始的。1973年12月的一次谈话中第一次提出:“《水浒》不反皇帝,专门反对贪官;后来接受了招安。”1974年又说:“宋江是投降派,搞修正主义。”1975年集中评价《水浒传》,根本点是要求把这部小说“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
关注《水浒传》的投降悲剧,不能说和毛泽东晚年对现实的忧虑没有关联。但是不是要搞成全国性的“评《水浒传》”运动,那倒也未必。姚文元等人无疑是借机造势,把批判矛头引向党内高层的所谓“走资派”,把毛泽东阅读《水浒传》略带现实忧虑的评论,极端地引向政治现实。特别是江青,无端大讲评《水浒传》的现实政治意义,甚至说宋江架空晁盖,党内有人架空毛主席。
评《水浒传》,不其然间同中央领导层的政治分歧挂上了钩。其间的详情,当事人邓小平1977年9月29日同英籍华人作家韩素音谈过。他说: 那时他眼睛不好,找人读书,有一次找人读《水浒》,在读的过程中毛主席有些评论……并不是针对哪个人的。后来,“四人帮”歪曲毛主席评《水浒》的意思。一九七五年农业大寨会议期间,江青以批《水浒》为名,实际上就是批“民主派”、“走资派”和“投降派”。她想借此名义转移会议方向。我报告了毛主席,毛主席听了我的汇报说:简直放屁,文不对题,不要听她的话。我马上打电话制止了。“四人帮”就是干这种事情。他们说宋江夺权把晁盖架空,实际上他们首先是说周总理把毛主席架空,后来又说我把毛主席架空。这完全是“四人帮”自己制造的。
江青的发挥,显然已超出毛泽东评论《水浒传》的初衷,引起他强烈反感。此后,“评《水浒传》”的热潮便自然歇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