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地铁站里，几乎每个人都戴着口罩，仿佛久病未愈的麻风病人。
后来的一天，科学才证实了，那天消失的是化妆品，这并不是在胡说八道，“消失”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还记得上一次消失的是杯子，再几个月前是某个朋友，不过都不多也不少，并没有大碍，反正记忆也会跟着抹掉——然而化妆品却不行，就在消失的当天，很多人都觉得少了点什么，比如早上的时间突然变多了之类，更让人不适的是，本该跟着一起消失的东西却还留着，显得异常扎眼——是啊，为什么口罩还在？记忆的媒介，瞬间引起轩然大波，全地铁的人都戴着口罩就是例证。
男的也戴口罩，毕竟谁也不想让别人看到蓬头垢脸的自己。不过也不排除看到大家都戴，自己不想当异类的，毋宁说这一刻，这样的人恰恰才是多数。同是这一天，各大小商店口罩滞销了，“麻风病”忽然蔓延开来，口罩成了像内衣裤一样必备的生活品。这一刻，没戴口罩的陈一伫立在地铁站，一群戴着口罩的人像黑压压的潮水一样淹没他的视线，异样的目光，把地铁站变成了一个封口的麻袋。陈一像一只脱毛的天鹅，与一群嚣张的鸭子封在一起。
这天早上，陈一搭过一次地铁，戴口罩的人还没有那么多。是谁首先意识到这天又有东西消失掉的呢？又是谁第一个发现东西会消失的规律？这根本就是些无法探究的问题，既然大家都普遍认同的话，就当这个假说成立好了。反正消失了什么东西大家都不知道，反正第二天就会重新回来了，随即消失掉别的东西。尽管科学无法证明，此假说却被奉为金科玉律，成为上世纪最伟大的发现。
至于谁是发现者？完全没有记载，想要考证也是徒劳。毕竟记忆的媒介本就是因人而异的。再者，即使没有相关的记忆，发现异样却不算难事。不管怎么说，手机消失了总不会意识不到吧？就拿这天来说，很多人都意识到，准是什么东西又消失了，于是就戴上了与之联系的口罩。
这天早上陈一却没有意识到，原因是陈一一直不明白戴口罩是为了什么。他起先还以为是因为生病，早上还特别害怕来着。陈一有个朋友就觉得是为了好看，尽管陈一不怎么觉得他戴口罩好看，可终究有的人戴口罩是挺好看的。后来，看了某些消息之后，陈一才意识到原来戴口罩还可以掩饰不化妆的瑕疵，只恨自己从没化过妆。
这天的状况似乎大有文章可作，没戴口罩的人群像病人一样隔离开来，有的隔离到超市百货，有的隔离到各自的家。“戴口罩”与“不戴口罩”被划分成两个群体，“合理”与“不合理”被推上舆论风口。大家都知道消失了一样东西，但大家都不知道消失了什么。各类猜测像蚂蚁一样堵在各大网站，信息的泛滥，导致的是信息的缺乏，每一种猜测都可以推翻认知，每一种猜测又都可以被推翻。有人将戴口罩与“战乱时期的优雅”做比；有人对此大加推测，怀疑是某种政治群体性运动；有人认为今天是某个节日；有人反思商品的供需问题；还有人指出“口罩即将断绝生产”……信息的洪流此起彼伏。最终，由于大多数人的家里都有口罩，“戴口罩派”在信息数量上很快压过“不戴口罩派”，正式成为“合理”。
据后来报导称，十点钟是一个节点，十点过后，“不戴口罩合理”的声音被完全淹没，谴责“不戴口罩”的评论与文章登上头条，并以每分钟的频率不断更新。此刻的陈一，这一分钟是个野蛮人，下一分钟便是个意欲传播疾病者，再下一分钟，甚至是同性恋、异教徒、克隆人……
同是后来报导称，十一点过后，民众当中，“戴口罩狂欢节”的说法被广泛认可，信息刷屏，商家促销，各类活动如火如荼。
这天中午后，有报道对此事有过专门采访。
“就像是在过双11一样。”戴口罩的女士A说。
“感觉这一天还是挺有意义的，因为口罩，大家都联系在一起了。”戴口罩的男士A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挺好玩的，我倒是希望多点这样的活动。”戴口罩的女士B说。
“虽然超市人山人海，但最终还是抢到了口罩，能跟大家一起戴口罩真的挺开心的。”戴口罩的男士B说。
“从采访来看，今天还真是个隆重的日子，尽管不知道消失的是什么，但大家都在口罩里得到了满足，果然，有的东西还是要失去才会珍惜的啊，很感谢有这么个机会，让我们去珍惜大家的情谊。”戴口罩的记者说。
只有没戴口罩的陈一看得心惊肉跳。
说起来，陈一不戴口罩，绝非出于标新立异，而是完完全全不知情。他工作的地方是个强烈的磁场区，平日里负责维持网络的传播磁场，然而在此地，一切的电子传输都会失灵。在工作期间，陈一是无法接收任何信息的。这一天，他的工作相当繁重，甚至连思考“到底出了什么事”的空闲都没有。尽管他对繁忙早就习以为常，然而这一天，连轴转的工作终究是打破了生活的常规，介于这一点，陈一很高兴。
所以，当怀着满足的心情，离开工作的地方，看到满街戴口罩的人把自己包围，感到十分惊恐而连忙躲进一条小巷的时候，陈一才第一次打开手机。
过了许久，手机才缓缓从高强度的磁场中挣脱出来。陈一一下子接收了四百多条的信息，而可恨的是，这些消息，无一不在提醒他，要“戴上口罩”。
怎么办？买。他连忙捂着脸跑到附近的商店，却发现压根挤不进去。不仅如此，超市的告示栏居然写着：“超级大酬宾，口罩七千一个。”陈一简直目瞪口呆：一个月的工资，居然只够买一个口罩？
他的满足带给他自大，自认为为消息提供传播渠道的陈一对自己已被信息抛弃的事实坚决不认同。于是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这么走到往日的地铁站。而此刻，他茫然地站在在地铁上，后悔得肠子都要反青。
陈一低着头，用手机一个劲地看关于“口罩”的消息，越是看，他就越是害怕。有篇文章甚至说“口罩是区别犯罪的证明，今天恰恰消失的就是这个记忆”，该文呼吁，政府应该赶紧禁止口罩的销售，以免造成大乱，然而很明显的，“大乱”已经造成了，这篇文章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他偷偷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已经处于一个被蔑视的地位了，戴口罩的众人，眼里有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仿佛地铁是个“戴口罩的上流社会”，下贱的“没口罩之人”是不配站在这儿的。还有人在对着陈一悄悄拍照，估计今晚的微博很快就会被“不戴口罩上地铁的人”刷屏，“不穿衣服上地铁”都没有这个猎奇。
有个人因为没有口罩而戴了面具，其结果一样是受人歧视，程度甚至要比陈一更加严重。只是他似乎也看不起陈一，透过他的面具，陈一发现的，仅仅是眼里如释重负后一道冷冷的光。
有个人把头扭向窗外，那专注的神情，似乎是想把广告里模特的口罩摘下来。
有个人一直用背包捂着脸，像一只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掉众人的“审判”。陈一也想这么干，但他没有坐的位置，只能一直把头低着，眯着眼看手机。
而别人都在看着这些人，像在观赏某种珍奇的动物。
人人都不吐一字，但人人的目光又都如刀似剐，直让陈一心里发毛。
陈一的眼镜里倒映着“同性恋”、“异教徒”、“克隆人”……这样的字眼。他的站点早就过了，电车摇晃着，冷冰冰地又关上了门。陈一的头抬不起来了，这不是坐地铁，这是“公开处刑”。
最后一站到了，陈一听到一个小孩喃喃地说：
“妈妈，叔叔都不戴，我为什么要戴，难受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