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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十五分钟后,就下课了。这时,高老师拿起杯子,喝口茶,然后合上书本,他温和地说:“同学们,五年级结束了,迎接你们的,将是小学最后一年,大家都要加油,争取更上一层楼;明年我跟班上,还会是你们班主任;还有一点,大家记得通知各自家长,开学时学费一千五百元,都提前准备。最后,我讲讲安全问题……”
听到学费,凤鸣默默低下头,她知道,家里拿不出这些钱。她眼皮向下耷拉着,像泄了气的皮球。贫穷能让一个人变得自卑,她粉红色的短袖被洗得泛黄,带满划痕的凉鞋掉了一个蝴蝶扣,单调且不协调,她消瘦的脸蛋被阳光晒得黑黑的,小麦色的皮肤,显得健康,她有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她曾无数次随爷爷奶奶下地干活,捡石子、拔草、播种、插秧、收麦子;屋里的活她也拿手,择菜、淘米、清扫,她个头还不高,帮奶奶蒸馒头的时候需要搭个小板凳,她协助年迈的爷爷奶奶;代替了抛弃她的父母。从那时起,小凤鸣的双手从白皙嫩滑变成粗糙,布满茧子。在爷爷奶奶眼里,小凤鸣是个乖巧的女娃,也是他们生命的全部。
凤鸣怨自己的父母,四年前一走,从此杳无音讯。此刻,她没有心思听老师讲什么,拿起铅笔,在日记本上写道:对于爸爸妈妈,我只是多余的,我本不该来这个世界!!!她在世界二字后面画上三个大大的感叹号。她用双手支撑着下巴,歪着头,看窗外一棵大皂荚树,在夏日的狂风中,碧绿的小叶和绿黄色的皂荚摇曳着,像她漂浮着的心,找不到栖息的地方……
记忆突然拉回四年前那个遥远的下午,那年她五岁,她模糊地记得,比她小两岁的弟弟摇摇晃晃地跟在她身后。烈日穿过树叶上那些微微飘动的缺口,印在姐弟俩额头上,门前不远处有个池塘,两只野鸭子欢快地游着,三五朵荷花露出粉红色的花瓣,垂柳镜像在水中,像平行世界的两人在亲吻。
如果光阴在此刻暂停,悲剧便不会上演。这时,凤鸣被地上蚂蚁大军吸引,它们抬着昆虫的尸体越过树干,越过大石,向一棵粗壮的梧桐树爬去,她蹲下来,认真观察,她用一根小木棍拨弄着。弟弟悄无声息地、踉跄地走向池塘,那塘中摇曳的水草仿佛在微笑着向他招手,除了蝉的鸣叫,一切是那么安静。突然,扑通一声,弟弟掉进了池塘,凤鸣听到响动后,从蚂蚁大军中回了神,她回头看时,弟弟不见了,池塘边一大片水波向四周扩散。她慌了,呆呆地杵在原地。良久,她才想起要去叫爷爷奶奶……
当湿答答的弟弟从池塘里捞起来时,已然没了呼吸。他小小的身躯略显浮肿,他身体发白,口唇青紫,凤鸣以为弟弟睡着了,用力地摇晃着他。
爷爷捂着脸哽咽地说:“凤鸣,别摇了……你弟弟死了。”
凤鸣问:“爷爷,什么是死了?”
爷爷说:“死了就是睡着了,永远也不会醒。”
凤鸣大哭:“我不要弟弟睡,我要弟弟陪我玩,我就要弟弟。”说完她更加用力地摇着躺在竹席上的弟弟,而那僵硬泛白的身体永远也听不见了。奶奶也哭起来,她扯着嗓子喊道:“老天不长眼啊,他才三岁,我咋个向娃儿父母交代啊。”奶奶边哭边拍着自己的大腿,她消瘦的身体就像一只干瘪的螳螂。但知子莫若母,奶奶的疑虑是对的。
第二天,凤鸣的父母从外地赶回来了,凤鸣想扑过去抱妈妈,可父母看了她一眼后,并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向里屋,掩上门。接着,凤鸣听到激烈的争吵声,辱骂声和砸东西的声音,凤鸣脸色苍白,满脸带着忧伤,她浅浅的意识里,感觉自己做错了事儿,没能照顾好弟弟,在她的认知里,还不知什么是死亡。于是,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呜呜地哭,炽热的阳光照在她弯曲的后背上,汗水顺着脖颈浸湿了衣裳。凤鸣的父亲在内屋吼叫:“死老头,连个娃你也看不好,你能干吗?你真是饭桶,废物,你还我儿子的命。”就在这时,凤鸣听到父亲在屋内大喊,我打死你,打死你个废物……其中夹杂着爷爷哀嚎的叫声,爷爷大声骂着,逆子,有种你就打死我,雷会劈死你,水会淹死你,火会烧死你……
凤鸣站起身,跑向里屋。她刚进门,被眼前景象惊呆了,父亲骑在爷爷身上挥舞着拳头,妈妈站在旁边双手叉着腰,昂着头,眼睛盯着天花板,身体一动不动,像村东头社庙里的石雕。奶奶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春生,你别打了,你会遭报应的,春生啊,我们错了,我给你跪下行不行?”奶奶真的跪在地上,她双手拍打着地板,嚎啕大哭。凤鸣看见爷爷嘴角流出了鲜血,此时,布满褶皱的脸颊上像西瓜皮一样,青一块紫一块。她没有多想,跑上前,在爸爸的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父亲哎哟一声,回过头,看见是凤鸣,父亲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紧接着,啪的一声,如海啸拍击在海岩上,凤鸣左脸多了五个手指印。凤鸣看向爷爷时,有了重影,她支撑不住,向后倒了下去……
弟弟埋了。埋在向东的山坡上,村里的老人说,坟头向东,亲人平安,繁荣,诸事顺遂。在那片绿茵下,有黄鹂、布谷鸟、鹪鹩在树上歌唱,蝉跟着帮腔,演绎着二重奏。
凤鸣醒来时,父母早走了。那晚,暮色笼罩大地,只有微弱的月光和点点星光冲淡着昏暗的夜幕。自此,凤鸣很少讲话,在学校,她常用点头和摇头来代替言语。渐渐地,同学都觉得她是个怪人,她被孤立了,嘴巴恶毒点的同学,嘲笑她,议论她,说她是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恶语的冲击力如陨石撞地球,在凤鸣的内心砸出一个又一个无法填充的凹坑,也留下一块接一块的伤口。在雷鸣闪电划破夜空的时候,她蜷缩在被褥里,也会想父母,她想和正常的孩子一样,抱着父母温暖的入梦。可想到他们那样对待自己和爷爷奶奶,她心中又有无限的恨,她对父母的感情是爱恨参半的。
时间能治愈一些悲伤,时间更像一匹奔腾的野马,四年过去了,其间,父母从没回过家,也没有向家里寄过一分钱。奶奶常对凤鸣说,你就当你的父母已经死了吧!
“凤鸣,关凤鸣,同学都走了,你发什么呆?”高老师喊道。
“我……我……我就走。”凤鸣这才从回忆中脱离出来。
“学费能按时交吗?这次可不能拖到最后哦。”
“能……能……”
“那就好,看着天快要下雨了,你早点回家。”
黄昏,晚霞散尽,乌云从天际铺盖过来,犹如滚滚浓烟,天黯淡下来。池塘边,牛蛙忽然呱呱叫起来,把凤鸣吓了一跳。几声干雷由远及近,像野兽在山头咆哮,转瞬间暴雨如注,凤鸣抱着书包赶紧跑,雨实在太大,不一会工夫,她就被淋成了落汤鸡。她转身跑上一条田埂,那是一条回家的捷径路。不想,奶奶跟在她身后也走上了田埂,奶奶喊:“凤鸣,凤鸣,别跑那么快,小心摔跤。”凤鸣回头看是奶奶,咧着嘴笑了,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奶奶缓慢地走着,她怀里抱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可能怕淋湿,外面套着黑袋子,上面用草帽盖着。凤鸣忙上前搀扶奶奶。这会儿,雨稍微小些了,凤鸣问:“奶奶,你怀里抱的是什么东西?”奶奶神秘地笑了笑:“你回去自己看吧。”她们的衣服湿透了,水滴凝聚在裤脚处,一滴接一滴落下,打在田埂的淤泥里,雨刚停,凤鸣和奶奶就到家了。
爷爷在家抽着旱烟,看到她俩这副模样,赶紧递上毛巾,可凤鸣哪顾得上擦,她赶快拿过奶奶手里的东西,欢快地说:“快让我看看,是什么呢?”然后,她跳起来尖叫着:“蛋糕,是蛋糕。”凤鸣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爷爷说:“我和你奶奶,祝你生日快乐,以后健健康康的,你奶奶今天可有精神了,一大早开始折腾,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又跑去集市上给你买蛋糕。咱家小凤鸣今年九岁了,往年村里有个说法,过九不过十,如今凤鸣也是大孩子了。哎,要是……”爷爷欲言又止。这时,奶奶刚擦干的脸又湿了,她捂着嘴哭泣:“老头子,别说了,凤鸣是个苦命娃,咱们洗澡,吃饭,分蛋糕。”
这一晚,凤鸣把小肚子吃得鼓鼓的,当她侧躺在床上时,她感觉嘴巴里仍然有甜甜的味道。她爬起来,摊开日记本,铅笔在白纸上发出沙沙声,她写道:爸爸妈妈不爱我,他们只爱死去的弟弟,他们抛弃我,但我有爷爷奶奶;今天雨好大啊,奶奶冒雨给我买蛋糕,真甜。但我知道,那肯定是她捡破烂挣的钱。她空了一行,接着写:关凤鸣,要努力哦,要加油,要考上好大学,将来让爷爷奶奶过上好生活,他们年龄大了,做活吃力,每次看到他们塌着腰干活,我都好想哭。写完最后一个句号,她激动得热泪盈眶,她仿佛穿越时空,已到了十年以后,她带着爷爷奶奶去看天安门,去看万里长城。那时,“漂泊在外的游子”回到了祖国的怀抱,他们越过海峡,从台中到桃园,从桃园到台北故宫博物院。
夜间,微风轻轻,山间的萤火虫闪着光亮,像精灵一般来来往往,溪水在歌唱。在幸福与感动的包围里,凤鸣安静地睡了。
二
暑假刚开始,发生了一件大事,凤鸣搬家了。政府在县城郊区建了统一的安置房,他们不得不从大山上搬下来,看着空空荡荡住了一辈子的老屋,奶奶呜呜地哭了,她蹲在墙角不肯搬。爷爷的一生经历过太多磨难,他明白,在大时代裹挟下,底层的小人物,谁也没办法独善其身。于是,他把奶奶扶起来,用粗糙的双手为她拭干眼泪。奶奶常把土地比作母亲,她说,农民没了土地便像没了母亲一样,没了依靠。
新环境很热闹。一排排双层的房屋整齐有致,坐落在广阔的土地上。小区内有超市、农村商业银行、菜市场,有许多小孩子在笑着,闹着。更奇怪的是,凤鸣每天早上都能听到木鱼的声音,她知道,这是邻居家有人在念经,可是谁呢?
有天,她终是没忍住好奇,当熟悉的木鱼声再次响起时,她悄悄地溜了过去,隔壁家大门虚掩着,她把小小的脑袋探了进去,门咯呀一声响,这时,她惊呆了!敲木鱼的是位年轻妇人,她披散着头发,嘴唇苍白,双眼无神地盯着她,她嘴上不再呢喃念佛,木鱼声也没了,她俩四目相对,片刻,凤鸣拔腿就跑,回到家关上门。
两天后,这妇人提了一篮子菜来串门,她进门先摸摸凤鸣的小脑袋,笑着说:“丫头,前天你跑什么?阿姨那么可怕吗?”凤鸣看看眼前的这个阿姨,画了口红,束了发型,长长的睫毛,清秀的脸颊,眉毛画的很精致,似一弯新月,好像电视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凤鸣想,和那天看到的真是判若两人。
于是,凤鸣呆呆地盯着她。“你好,小美女,我叫徐舒,你叫什么名字啊?”奶奶看凤鸣没吱声,接过话说:“她叫关凤鸣,性格内向,熟络以后就好了,我是她的奶奶。”徐舒说:“内向点好,安安静静的小姑娘。”徐舒走的时候,还不忘摸摸凤鸣的脸蛋儿,她微笑着说:“刚来不熟悉,无聊的话,就来我家玩儿。”那微笑让凤鸣如沐春风,凤鸣内心感到温暖,轻轻地点了点头。
时间过得很快,不觉间,暑假过去大半,搬过来已有一个月,这段日子,爷爷奶奶一大早就去县城捡废品,然后拿去废品站卖点钱,他们也担心着凤鸣的学费,每个黄昏,爷爷蹬着三轮车,带着奶奶往家赶,晚霞照在两位老人身上,像灰暗生活里的一束光。奶奶蘸着唾沫,点着一天的劳动成果,满脸忧愁。凤鸣白天在家做作业,日头落下后,便开始为爷爷奶奶准备晚饭。
在这段时间,作为小学教师的徐舒是不用工作的,也有了很多闲暇的时间,慢慢地她和凤鸣熟了起来,她给凤鸣讲城里小朋友的故事,也讲家里的事儿。言语间,凤鸣知道了,那个瘦高的男人是徐阿姨的老公,她也知道了,他叫廖爱民,在县医院当医生。他总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在凤鸣的印象里,他很晚回家,也很少说话。有时候,凤鸣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总觉得廖叔叔的眼睛和大海一样,深不可测。
而对于徐阿姨,凤鸣就亲近多了,当凤鸣绘声绘色谈起弟弟的时候,往事再一次袭击了她脆弱的心,她呜咽着哭起来,徐阿姨把小凤鸣抱在怀里安慰她,徐舒说:“我家也有个小弟弟,比你小一岁,可怜的他还在医院躺着。”凤鸣问:“他怎么了?生病了吗?他爸爸不是医生吗?”徐舒说:“是的,好几年了,先天性的病,花了好多钱,治不好。”说完,徐舒也哭泣了。那个黄昏,云朵像棉花一样叠在空中,它们带着金黄,那是晚霞给它们涂上的颜色,而小院的角落,徐舒和凤鸣相拥而泣,像一对情深似海的母女。
晚上,廖医生提前回家了,他最近很不顺,儿子病情的恶化,影响了他的状态,导致他手术时出现了失误,患者大出血,差点丧命。事后,患者家属告到了卫生行政部门,他也差点被解雇,还好副主任帮他求情,只是罚了款,他暂时保住了工作。为了防止家属找他闹事,医院决定给他放一星期假。那一晚,他和妻子一起去县医院看了儿子小滨,脸色苍白的小滨躺在病床上,药水一滴滴注入他的体内,他的鼻孔里插着氧管,看见爸爸妈妈来了,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虚弱地喊了声爸妈,然后又开始咳嗽。徐舒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她快速倒了一杯温水,然后把儿子扶起来,让儿子依偎在她的怀里,慢慢地喂他喝下。
他们回来的时候,风越刮越猛,路旁的行道树左右摇晃。显然,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廖医生疯狂地踩着油门,乡间的小路成了他的赛车场,他一路狂飙回家。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酒,强烈的酒精,内心的压抑,愤懑的情绪,激起了他浮躁的欲望。他摘掉眼镜,扔在沙发上,一把把妻子抱起来,走进卧室,他狠狠地勾了一脚卧室的门,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他双手抚摸着妻子黑色的秀发,妻子透过他长长的臂膀,看到似海浪一般的天花板,汹涌澎湃。他则像是从远古走出来的魔兽,沉重地喘息着,徐舒热切地颤抖地呼唤着:爱民,爱民……过了许久,风停了,夜终于安静下来。
还有十天凤鸣就开学了,在过去的时间里,爷爷奶奶每天早出晚归,除了日常花销,终于为凤鸣攒下了一千元,可还差五百呢。这天早上,奶奶正准备和爷爷出去,忽然感觉头疼,凤鸣主动请缨,她说:“爷爷,我跟你一起出去吧。”爷爷说:“天儿太热了,你在家休息,我一个人能行。”凤鸣说:“爷爷,不要小瞧我,我已经十岁了。”说话间,她跑到车棚里推三轮去了。爷爷呵呵乐了:“行,咱凤鸣长大喽,爷爷真拿你没办法。”接着,爷爷骑着车,凤鸣坐在后车兜里,他们向着县城方向驶去。
这时,太阳还没升起,乡间的小路上布满雾霾,公鸡咯咯叫着,呼喊要早起干活的农人。突然,一辆大货车穿过迷雾,快速驶过来,一瞬间,爷爷根本来不及刹车,三轮飞了出去。司机害怕,直接逃逸了。幸好路人发现了他们,打了120,急救车把凤鸣和爷爷送到了县医院,奶奶得知消息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廖医生和徐舒夫妇帮忙,当她说明情况后,廖医生二话不说,带着徐舒和奶奶往医院赶去,在邻居眼里,作为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廖爱民帮助过很多人。因此,有几个屯溜子总是笑着说:“廖爱民是很爱民的。”
廖爱民到了医院,先去向副主任报到。他说:“李副主任,我的邻居,刚刚出了车祸,我申请提前上班,看看能否帮上忙。”李主任说:“既然是你的邻居,快去看看吧,他们应该在五号病房。”谢过了李主任,廖爱民急匆匆向病房奔去,他跑到病房门口时,与新来的小护士撞了个满怀,廖爱民急切地问:“五号病房爷孙俩咋样了?”小护士则满脸通红,结巴着说:“小姑娘头部伤口太大,流了好多血,止不住,要缝针;刚才王医生去看了大爷伤势,说右腿被大车碾压,大腿以下,找不到一块好肉,要截肢。”
当廖爱民走进病房后,看见躺在门口的凤鸣,她头上的白绷带已经染成红色,可她并没有哭,她扭过头去,看向爷爷,爷爷大声哀叫着,血肉模糊的右腿消失在破烂的裤管下,这时,一个晶莹剔透的眼泪才从凤鸣脸颊上滚下来。廖爱民没有犹豫,快速叫来护士,他说:“关凤鸣的血验过了吗?”护士连忙说:“验过了,稀有血型,Rh阴性血。”廖爱民呆了一会儿,才回过神。随后接着说:“血库里有,我记得上星期有位52岁的妇人献过血,你快去拿,她嘴唇已经发乌了,需要输血。”护士用仰慕的眼神看着他,温柔地说:“知道了,廖医生,我这就去。”
“对了,你把关凤鸣的验血报告也拿给我。”廖爱民补充说道。
“好的。”
那一天,廖医生在凤鸣头上缝了十三针,为她输了血。与此同时,爷爷进了手术台。外科的王医生为爷爷截了肢,爷爷的右腿永远地离开了他的身体。那天晚上,仿佛全世界的雨都下在了这个小县城,医院的上空,雷声不断,闪电在一瞬间照亮了漆黑的夜,然后消失在半空中,它们像是在为凤鸣一家鸣不平。凤鸣单独地躺在一间病室里,她感觉不是原来的五号病房,她想去找爷爷,可是静悄悄的医院让她非常害怕,她感到这里如地狱一般,阴森恐怖。
三
凌晨三点,凤鸣没了心跳。
这个可怜的女孩儿并没有得到她在世间应有的爱,却把爱留在了世间。她写日记记录自己的心情,她渴望像其他孩子一样得到父母的爱,她希望将来能让爷爷奶奶过上更好的生活。而要办到这些,活着才有希望,但她去天堂找弟弟了……
等护士发现时,天已经亮了。小护士惊惶失措,赶紧找到值夜班的廖医生,廖医生慢慢走过去,凤鸣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在看着他们。小护士害怕,后退了几步,廖医生用手放在她的鼻子上探了探,然后翻了翻她的上眼皮,把她的眼睛合上,他轻描淡写地说:“脑出血死亡,大概昨晚三四点钟,现在天也亮了,通知家属吧。”他看着凤鸣娇小的身躯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走开了。
爷爷知道后,眼前一黑,他迅速拔了手上的针管,不顾护士的劝阻,一瘸一拐地下了床,他爬到走廊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扶着墙站起来,他喉咙嘶哑,竭力地喊道:“凤鸣啊,凤鸣……我的凤鸣啊!”他左手扶着走廊边的墙面,左腿一跳一跳,像一条瘸了腿的老狗,他右腿的伤口裂开了,鲜血一滴一滴地流在走廊上,来往的行人都看着他。他终于到了五号病房,但他迟疑了,他不敢进去,他害怕,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怕过。五分钟后,他终于鼓足勇气,轻轻地推开门,看到了脸色苍白的凤鸣,笔直僵硬地躺在病床上,他从呜咽变成号啕大哭,他趴下去,一点一点地爬过去,血水和泪水滴在干净的地板上,它们混合在了一起。到了床边,他用粗糙的双手捧着凤鸣的脸,一抽一抽地哭,像个孩子一样。
徐舒带着奶奶来了。奶奶一进病房,大声喊道:“昨天日落时我来你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啊,凤鸣,你说话啊,不要吓奶奶。”她声嘶力竭地喊叫着,然后身体一软,瘫倒在地上,她白色的头发披散着,两眼变得空洞无神。徐舒走过去扶奶奶,她说:“阿姨,人死不能复生,您老要保重身体,节哀啊!”奶奶说:“徐老师,你先回去吧,凤鸣我自己背回去,车不用安排了,我陪她走完最后一段路。”爷爷抬起头,目光坚定,他说:“老婆子,我跟你一起,别看我缺了一条腿,就是两条腿全断了,我今天也要陪着凤鸣。还有,我们得通知那个不肖的畜生,他就是再不管女儿,也还是凤鸣的父亲。”
廖医生给凤鸣开了死亡证明书,李主任随便扫了一眼,立马签了字。当奶奶去结算费用的时候,结算员告诉奶奶,凤鸣和爷爷就医的费用,廖医生已经全额支付了。奶奶本想找廖医生问责,找医院问责,但终归人穷志气短,他们没钱结款,只能认命……
回去的路是漫长的,医护人员再三劝阻爷爷住院,但这个倔强的小老头不去理会,跟着奶奶走出了医院大门,他在杂货店买了一根拐杖,一瘸一拐地跟着,奶奶吃力地背着凤鸣,一步一步向着家走去……
当他们把凤鸣放在凉席上的时候,他们想起了四年前死去的小孙子,比起那个尚未明事的小孙子,凤鸣则和他们感情深厚一些。九年的陪伴,自凤鸣懂事儿后,总是细心地照顾着爷爷奶奶,在弟弟出事后那段灰暗的日子里,凤鸣还学着大人的样子,鼓励爷爷奶奶,让他们重拾对生活的信心。
那一晚,没有生火,他们静静地陪着凤鸣,直到公鸡报晓,东边升起一轮红日。
早上,廖医生和徐舒夫妇来了,他们带来了一大袋水果,还有一些补品。廖医生说:“您二老节哀,那晚,我没查房,护士也没在意,我们都以为没问题,没料到这样的结果,这是我们的疏忽。”爷爷没有说话,低着头,装了一锅旱烟,他紧张的时候总会来上一口。奶奶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这都是命,你替我们支付了医药费,手术费,以后我们有钱了一定还你。”徐舒说:“阿姨,您可别这样说,自从你们搬来,我就喜欢凤鸣这丫头,懂事儿,招人疼,我一直把她当女儿一样看待。”廖医生说:“是啊。但这天太热,凤鸣一直放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奶奶想,确实如此,虽然快到处暑了,气温仍然很高,白天,屋内达到三十八九度。
最后,终是没等到凤鸣父亲回来,凤鸣就进了火葬场。奶奶说,或许这畜生真的死在外面了吧,电话也打不通。奶奶给凤鸣换上新衣服的时候,凤鸣左胸前的一道小疤痕引起了她的注意,但给爷爷看时,爷爷却说,或许是那天车祸摔的,奶奶也不再说什么。最后,凤鸣穿上了新衣服,是徐舒替她买的。接着,她被推进了火葬场,换回的是一个红木的骨灰盒。
凤鸣就这样下葬了,葬在老家向东的山坡上,这次,她不孤单了,有弟弟陪着她。那晚,月光特别亮,照亮了两座坟墓,左边旧坟,右边新坟。
李主任来了,代表医院讲了些客套话,扔了三万元的慰问金,又开着车匆匆离开了。
到了处暑那天,下起了暴雨,县城很多地方受了灾。自从凤鸣走后,爷爷奶奶像行尸走肉般活着,有时,奶奶一天不生火;爷爷瘸着腿拄着拐杖,去河边一坐就是一天,到了太阳下山后,他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又一瘸一拐地走回家。
十天后,小滨回来了。现在的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从廖医生的车里下来后,小滨飞跑着奔向妈妈,他蹦着跳着,开心地说:“妈妈,我想吃你做的可乐鸡翅。”徐舒说:“好,小滨乖,妈妈这就去做。”那晚,他们一家人团聚了,屋内充满了欢声笑语。饭后,廖医生打着口哨,开着车去值夜班了。
徐舒无数次幻想着抱着儿子入睡,终于如愿以偿。但此时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在她内心里,凝结着一个疑问,她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她皱着眉头,面带阴云。她想,儿子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为什么现在突然生龙活虎?除非……他不敢想下去,但这件事,必须得到验证,如果我的猜想是对的,那么……廖爱民他就是个杀人犯。她把怀里熟睡的儿子放平,深吸一口气,手颤抖着解开儿子的衬衣扣子,她捂住嘴巴,难以置信,儿子的左胸上有一道小疤痕,和丈夫生活了这么多年,让她懂得了一些医术,她知道这疤痕做过美容缝合,如果再配合祛疤药物,伤口会很小,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屋外一声惊雷把徐舒吓了一跳,此时,她精神崩溃了。这天晚上,徐舒吃过降压药后,在床头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九点半,暴雨还没有停,台风又刮了过来,县城很多地方已经派了皮划艇,他们在大街小巷救灾。风把玉米秆子全吹倒了,一些大棚蔬菜也遭了灾,菜市场的菜供不应求。
前几天,奶奶在老家带来了很多土豆。爷爷说:“廖医生和徐老师一家子对我们不错,我们没什么给他家的,你一会儿送些土豆过去。”奶奶微笑着点点头。风肆虐地刮着,奶奶瘦弱的身体几乎要被风吹得飘起来,还好身后背着一大袋子土豆。
奶奶走过去,用手推廖医生家的大门,门锁着,她正准备敲门,里面传来徐舒的骂声:“廖爱民,你个畜生,你丧心病狂,你个杀人犯。你救儿子的命,牺牲了凤鸣,你以为瞒得住吗,佛祖都不会宽恕你。”廖爱民忙说:“你个疯婆娘,你小声点。”或许老天也看不下去了,风突然停了,奶奶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每个字都印在她的脑海里,刻在她的心上。她呆呆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徐舒的声音依然洪亮,她说:“你是医生,你的手术刀是救人的,怎么能害人啊?你把凤鸣的心脏换给了小滨,你良心能安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医院那个李主任,你俩狼狈为奸,我父亲生前留的遗产,你花在哪儿了,二十几万,你拿去贿赂李主任了吧?”
廖爱民这时也不藏着掖着了,他说:“是这样又能怎么样?木已成舟,关凤鸣已经火化下葬了,现在死无对证。”
过了一会儿,廖爱民的语气变得柔和了,似乎在哀求:“舒儿,你知道吗?当我看到凤鸣的验血报告时,我就下定决心了,小滨的手术等不起了,凤鸣有一颗年轻的心脏,反正她父母也不管她,可我们爱小滨啊。我这也是为了小滨。舒儿,你不会揭发我吧?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对吧。小滨重获新生,需要妈妈,也需要爸爸啊!算我求求你了。”
接下来,奶奶听到徐舒在屋内呜呜地哭声。奶奶感到浑身无力,她恍惚地把土豆背了回去,还没有进自己的家门,就晕了过去。
四
奶奶醒来时,已是凌晨两点。下了几天的暴雨突然停了,外面没了风声,很安静。爷爷坐在她旁边呵护着,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奶奶不说话,眼泪止不住流着,她眼睛红肿,她想不通,这个可怜的孩子怎么会死于邻居的谋杀。她想起了凤鸣左胸前那道小疤痕,她哭叫起来:“老头子啊,凤鸣死得惨啊,这些魔鬼,把她的心都挖走了!”爷爷说:“你在说什么?”接着,奶奶哭泣着把所有的经过都告诉了他。
沉默了许久,爷爷倒异常平静了,他对奶奶说:“徐舒参与这事儿了吗?”奶奶说:“应该没有。”爷爷接着说:“明白了。我听说德国有位伟大的母亲,她在法院上连开八枪击毙了虐杀女儿的罪犯,我反正已经活够了,老婆子,你呢?”奶奶露出一丝苦笑,然后重重地点点头。爷爷接着说:“把那个什么主任拿的三万给我,明天我去办件事!后面,你听我的。”奶奶不说话,还是点点头。
开学了,小滨蹦蹦跳跳地上学去了。爷爷看着那欢快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心酸,那颗心脏原本属于凤鸣,现在却在另一个小孩体内怦怦跳着。但自古血债血偿,爷爷并不想祸及妻儿老小,在他心里,该死的是廖爱民。他拄着拐杖,慢悠悠地向城里走去。回来时,他带回了一辆破旧的白色四轮车。
以后的日子里,在乡间的小道上,总有一辆白色的四轮车在慢悠悠地行驶着,一个69岁高龄的老奶奶,戴着老视镜,握着方向盘,眼睛认真地盯向前方,她目光坚定,无论刮风下雨,每天都是如此。有时候,车上随意放点破纸壳,矿泉水瓶子。一个月,两个月……她手上的挡位越来越熟悉,她能在很狭窄的地方掉头,倒车。
廖爱民下班后和他们擦肩而过,他们相互微笑寒暄,爷爷认真地观察着他的生活规律,他现在上白班,每天六点半出发,到晚上六点回家。那天晚上,爷爷奶奶像刚结婚那样,相互拥抱,亲吻;然后,相互道别。他们不再流泪,因为他们的泪水已经流干了。
爷爷说:“地点位置记好了吗?凤鸣和我就是在那儿出的车祸,不然,凤鸣也不会……明早肯定有雾,你提前在那等着。”奶奶说:“好。”爷爷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只水牛角,他鼓足腮帮,对着角口一吹,顿时,发出嘹亮、粗犷的嗡嗡声,像出征的号角一样响。爷爷说:“我大概算下时间,这里到前面大转弯并不远,他车子是红色的,很好认,我牛角一响,你就准备冲出去。”奶奶没有说话,躺在他怀里,静静地睡去了……
冲锋的号角,审判的号角已经吹响了……奶奶在大雾里守了两个小时。红车出现了,她的悲痛变成了愤怒,这种悲愤在内心里生了根,难以铲除,就像大量的癌细胞在器官上扩散一般,迅速占领了温良的城堡。她把全身的力气集结在右脚上,把油门死踩到底,此刻,她像一个年轻的赛车手,驰骋在赛场上,她更像一个威严的法官,宣判着罪大恶极之人的死刑。须臾间,雾气散开,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露出从没有过的爽朗、开怀的笑,最后转变成以往那种温和的,安详的笑容。白色的四轮车笔直地向着廖爱民冲去,片刻,透过挡风玻璃,她看到一生没看到的景象——血红色的天空。
爷爷去自首了,他对着县公安局的警察说:“我是老农民,一辈子诚诚恳恳,矜矜业业,但却命运不济。我七十有三了,这一生碌碌无为,也受尽生死离别。哎……如今成了孤家寡人,倒也看透了,也该死了。也不用你们问了,这事我就是主谋。这时,他又哼起了自己创作的那首歌:“尊一声父老乡亲细听端详,老头我讲一讲这人间天堂。传道士拯救灵魂走四方,医生本为那救死扶伤。南河的水静静流淌,可歌一场,舞一场,硕鼠恶棍只为那金满仓。啷个哩个啷,啷个哩个啷。”唱完,他步履蹒跚地走进了看守所。
三天后,徐舒把小滨送回了娘家。接着,她平静地走进了县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