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在遥远的南方,已经吹起了和暖的风,油菜花田一望无际,昆虫正在愉快地交配。我生活在南方以北两千公里的一个地方,这是南方人口中的北方,是北方人口中更北的地方。走在路上,踩着冻成薄冰的雪水,冰面碎裂发出咔嚓的响声,听上去就像一脚踩断了什么东西细小的骨头。我低头看向沾满泥污的鞋面,一个绿色的光斑落在双脚之间。抬头看向马路尽头,绿色的光斑就遮住了一小块灰色的天空。我看向任何地方,任何地方都有一个荧荧发着绿光的斑点,只好闭上眼睛。我以为闭上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惜以为这种事儿,很少奏效。
于是我踩着细碎的冰渣咔嚓咔嚓朝医院走,一边走一边想着南方,花海的潮浪,推向天边。
风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从耳边吹过的时候发出嗡嗡,或者呼呼的声音,有时低沉,有时尖厉,有时一张嘴,一股冰冷的气流就顺着气管冲进肚子。我紧紧闭着嘴巴,又紧紧捂住脖子,觉得耳朵疼的快掉下来了。
走到医院的时候,大厅挤满了人,18个挂号窗口都排着长队,每一列都差不多长。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去排哪个窗口。一时间更多的人朝这里汇拢,站成更长的队列。来不及多想,随便站了一队,好半天,才有一个人挂完号,又过了好半天,才有另外一个人往外走。好像又选中了查号慢、找钱也慢的挂号员,也许还是个实习生。突然想起不久之前几个类似的遭遇,比如上个礼拜在麦当劳排队买鸡翅,上上个礼拜在电影院排队买爆米花,上上上个礼拜在机场排队办登机牌。麦当劳是实习生选错套餐不会取消,电影院是实习生打翻了客人的可乐,机场是实习生听不懂老外在说什么,我就等啊等啊等,就像现在这样,等啊等啊等,一边看手机,一边骂脏话。
当然,脏话是在心里骂的。大概骂了一万句脏话以后,才轮到我。我没有吃早饭,打不到车走了半个小时路,又在心里骂尽了所有脏话,都快没有力气说话了。我努力挤出几个字,姑娘,眼科。姑娘抬头看着我,没有看向我的眼睛,只看着我的嘴和下巴。姑娘又埋下头,看着屏幕,用鼠标点来点去,一缕头发从她的耳朵后面滑下来,从侧面挡住了眼睛,她用手把头发放回耳后,我又看到那缕头发一点一点从耳朵后面往外掉,再一次挡住了她的眼睛。我越来越烦躁,把头转向一边,用手敲着花岗石台面。姑娘说,只有专家号了。我把钱递给她,她又说,只有专家号了。我不想看她。她又问我,要挂专家号吗。我突然转过脸,正好撞上她的视线,我想我充满恶意的眼神一定让她受到了惊吓,她一把抓过钱,飞快地点着鼠标。我想,她一着急,一定是点错了地方,我比任何一个人等得更久,脸上的表情比没有挂上号的人还要沮丧。
候诊室里看不到比我更年轻的人来这儿治眼病,所以我更沮丧了。
大夫说,你开车了吗。我太沮丧,也太疲惫,没有听清他的话,我只听见他说,我,车,什么的,我也没看过眼病,不明白这和车有什么关系,我问他,车怎么了。他说,你开车了吗。我还是只听见,我,车,什么的。我说,我有车。他又说,你开车了吗。这次听清了,可是我不懂跟开车有什么关系。我说,和开车有什么关系。当他把同一句话重复第四遍的时候,我就不打算说话了。我打算整个上午都不说话。我摇摇头,他就让我去散瞳。
散瞳的药水滴到眼睛里要等半个小时,十分钟以后,就看不太清楚近处的东西了。候诊室里最后一把没人坐的椅子是坏的,我也是坐上去才发现,屁股不能动,一不小心就会连带椅面一起摔在地上。我知道有人在看我,他们知道这把椅子是坏的,他们看见我坐上去的时候差点摔个四仰八叉,他们想知道我会不会站起来,或者骂一句脏话。我眯起眼睛瞄向四周,看到好几张脸同时转向别处。
我实在太累了,还要用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坐在摇摇晃晃的椅子上。身后,一个大妈扯着嗓子和另一个大妈说话。扯着嗓子说话的大妈可能不光眼睛有毛病,耳朵也有毛病,她听不见自己说什么,以为别人也听不见,所以用很大的声音说话。大妈扯着嗓子说,您看,这医院人真多,这儿医生好。另一个大妈说,嗯。大妈扯着嗓子接着说,我周围住的人,都上这儿看病来,住的远的也来这儿看。另一个大妈说,哦。大妈扯着嗓子继续说,他们都说这儿的医生好,看的好,您说是不是。另一个大妈说,嗯。大妈扯着嗓子没完没了的说,说来说去也都是这几句话,她以为自己说的很有道理,她以为她的听众也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她不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听众,她听不见另一个大妈在说什么,听不见每一个“嗯”和每一个“哦”背后的嫌弃和厌恶。我真想回过头去看她们一眼,可是我不能动,我要用屁股固定住椅子。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的人,会有那么多话想要说。也许是因为她听不见别人说话,才更害怕别人也听不见自己。当人不想看东西的时候,闭上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当人不想说话的时候,闭上嘴巴言语就出不去了。而当人不想听见声音的时候,却不能闭上耳朵,耳朵是无法关闭的。以前我就老在想,为什么人不能像控制眼睛、嘴巴那样控制耳朵,为什么耳朵生来就要接受一切声音,所以人,就要为听见不想听见的而烦恼。
我闭上眼睛,因为瞳孔已经散开,看东西头晕,可是我的耳朵还敞开着。我听见大妈尖声尖气的说话,仿佛听见的是世上最恶毒的咒语,每个字都是滚烫的芒刺,穿过耳道进入身体,扎到心上、胃、血管、大脑皮层。我的胸口、头、肚子、四肢几乎同时难受起来,是一种隐秘、焦灼的不适感。我想马上离开这里,躲到外面去,可怎么也站不起来,真的像中了咒语一般。我半眯着眼睛解开绕成一团的耳机线,听手机里半年前下的几首歌,巨大的音量隔断了周围的说话声。耳朵里,一个女人在歌唱天空和雨水,山林和花海,她的声音温暖湿润,让我想起了遥远的南方,好像有一股温热的风从脸上轻轻吹过,我闭着眼睛,看到一片油菜花田,明晃晃的日光从天而降,整个花田闪闪发光。慢慢的,咒语失效了,我从无力中恢复过来。
突然,有人戳了我几下,花田和光亮就瞬间消失了,眼里漆黑一片。我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穿运动服的男孩站在面前,笑着递过来一张纸,红底上面印满了黄字。我以为他是发传单的,没有看,又闭上了眼睛。马上,我又被戳了几下,睁开眼,还是他,一边笑,一边把纸举到我面前,我的瞳孔已经散开了,这么近的距离,只勉强看清几个关爱聋哑人的大字,于是我明白了,他是要钱的。很多年前,还在上学的时候,逛书店遇到一个姑娘,也是拿着这样一张纸,比划了几个手语,就要走了我20块钱。那时,我没有得眼病,没有进医院,也没有被诅咒。那时,我还生活在南方,冬天很短,花期很长。
我摆摆手,重新闭上眼睛,他又戳了我几下。我尤其反感与陌生人做肢体接触,如果我一直闭着眼睛,他可能会一直戳我。于是我再次睁开眼睛,压抑着愤怒说,我看不见。他还是一边笑,一边用手比划,表示他听不见。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听不见还是假装听不见。我没有理他,埋下头,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就看见他把那张纸塞到我下巴跟前。我把头转向另一边,埋得更低了,他也紧跟着把纸移过去,这样一来,满眼都是纸上密密麻麻的黄字,密集的重影和饱胀的色彩让我感到一阵晕眩,他还在戳我的右手臂,我突然跳起来,怒不可遏地甩开他的手,骂道,你他妈给我滚!我听见我自己的喊声和金属碰撞的声音,椅面已经摇摇欲坠。我看到他大睁着眼睛,还来不及收起笑容,我不知道他受到的惊吓是来自我的声音还是表情。我不在乎他是真聋还是装聋,我的沮丧和愤怒像蓄势已久的洪水在堤岸上找到了一个脆弱的缺口,缺口炸裂了,洪流呼啸而过。我真的听到了巨大的水流声,轰隆隆,轰隆隆,我的耳朵里尽是这种声音,我的脑子里也是这种声音。我用最恶毒的脏话咒骂着,骂声传到耳朵里,却不是言语,而是轰隆隆的水声。我听不见自己在骂什么。
他的眼睛越睁越大,脸上呈现一种暗红色,扁平的五官笼罩在灰暗中。我把从各处学来的脏话都骂了一遍。我还说,你他妈的装什么聋子,你他妈装聋死全家,你他妈就是人渣,跑医院来骗,我他妈跟你说了多少遍我看不见,看不见,你他妈装什么装,你他妈聋了也活该。
反正我也听不见自己在骂什么,我的耳朵被轰隆隆的水声堵住了,我就骂呀骂呀,骂了很久,把最恶毒的话都骂尽了,也没有人来阻止我。他还是站在那里,一边看我,一边比划。激烈的水流冲向远方,震耳欲聋的响声渐渐隐去,我听见耳机里的歌声,已经换成了一个低沉的男音,正唱着男女之间萎靡的情爱。我一把扯下耳机,听见他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我突然很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听不见,我突然发现失聪的人,是可以关闭耳朵的,他的耳朵关上了,就永远不会打开,他听不见人世间最动人的声音,也听不见人世间最肮脏的语言。而我的耳朵是永远敞开的,我能听见世上最美的歌,也能听见索命的诅咒。
我说,你他妈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我以为这样,他就会走开,我看见他的眼里放出恐惧,愤怒,和其他一些说不上来的情绪。
可是他没有走,咚一声跪在地上,伸长了脖子,放声大哭,五官挤在一起,眼角和眉间都挤出了深深的褶皱。他的哭泣是由一些凌乱的、尖厉的声音组成,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哭声。分诊台的护士终于过来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其他候诊的病人也过来了,我听见有人说,怎么骂的这么难听。还有人说,说不定真是个聋子。
我谁也没管,从人堆里走出来,去找医生。在诊室里,关着门,还能听见外面奇怪的哭声。仪器里射出的光线晃的我睁不开眼,医生用手扯住我的眼皮,让我转动眼球看四个不同的方向,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整张脸都被打湿了。检查结束的时候,我用袖子抹干脸,好像刚刚大哭了一场。外面的哭声已经听不见了,护士或者保安已经把他带走了。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我拿着一纸黄斑出血的诊断报告,因为瞳孔还没有恢复,阳光比平时刺眼。我眯着眼睛往天上看,太阳是一个边缘模糊的发光体,闪着金光,可是站在风里,感觉不到暖意,因为刺痛,双眼再次盛满泪水。泪眼模糊中,我继续往前走。这是一条通往南方的路,我不知道为什么选了这条路,只是心里面,觉得走上了一条熟悉的路。
201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