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要死了——”
她同我说起这话时,我恰好拿着手机,于是开了备忘录,驾轻就熟地加了一笔。
“你这是在做什么?”
“替你计数,这是这个月以来的第45次了。”
“你为什么老是做这种无聊的事?”
“比不得你日记本文学,等到出版拿了诺贝尔奖后,记得感谢世界祈祷下爱与和平,顺便还有你温柔而亲切的室友们。”
“那么我的室友为我做了什么呢?”
“替你记下了所有你想死的瞬间。”
-1-
我说完这句话后,小游又把身子歪歪扭扭地斜下去,躺倒在沙发上,发出并不高兴的“哼”声了。
我等了一会儿,见她没了后文,便扭过头去看她。但她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墙上的那幅画上,那幅画是我们另一位室友叶子拿回来的,正正方方,大约40x40厘米。画里是一只扑腾着翅膀的鸽子,在一片黑暗中仰着头颅,眼神空洞,但鸽子的眼睛本来也看不出什么深沉的含义,我便只把那当作是写实的描绘了。
小游还是没动,躺在那里,变得也跟那鸽子似的了。
-2-
我端详了半天,也没看出那画有什么门道,便问小游那是哪位艺术家的作品,说的又是什么故事?
小游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把白嫩的脚抬起来了。指甲修的圆润干净,唯独脚背上有一道白色的疤。我没能仔细看,那只脚踩在了我的腿上,用了点力,像是在推搡着我。
我问她做什么,她懒洋洋地又瞪了我一眼,说你是要听我胡诌还是听叶子放屁?
我说就没有正确答案吗?小游想了想,踩在腿上的脚又用力推了推。
她说:“那你去问呗。”
-3-
梳着单边麻花辫的叶子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拎着几瓶罐装可乐。
我们像两个没长大的孩子,对着叶子妈妈同时张开手,这个黑发的嘴硬心软的女孩也就顺势狠狠瞪了我们一眼。但还是把可乐丢了过来,红色的罐子在空中画出完美的抛物线,落在我的手心。
冰冰凉凉的,上面还沁着水珠。
“是斯金纳的鸽子。”
叶子没有坐在沙发上,就站在一旁,问我们两个怎么又在客厅里偷懒。
坐在沙发另一头的女孩没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冲我招了招,脚还是踩在我的腿上,发出轻轻的两声“欸”。
我没有转头,她又“欸”了好几声,越拉越长,见我还是没反应,最后便恼羞成怒地踢了我一脚,把我还没来得及打开的可乐踢了,摔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两圈。
“我翅膀都张开了,你倒是给点奖励啊!”
-4-
因为我这个“上帝”的不配合,“鸽子”表现得很是不满意,两只脚像是从水里扑腾出来的鱼,软趴趴地打了我好几下。
我放弃了跟她继续较劲,只好叹了口气率先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叶子古怪的眼神中伸出手去抱住小游没什么赘肉的腰。那只“鸽子”兴高采烈地又把“翅膀”张开了,整个人软趴趴地由着我把她从沙发上举起来,扶正,站直。刚松开手,小游的两只胳膊又绕到我肩膀上了,细碎的长发带着薰衣草的香味,落到脸颊的另一侧,像是在挠痒痒。
她那短暂的“兴高采烈”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又消失了,但声音里还是带着点清浅的笑,慢慢吞吞地说除了那一句话。
“我要死啦——”
-5-
小游只抱了我一会儿,就踢着拖鞋,半点不着调地往房里走去了。走前还顺走了桌上的裁纸刀,大摇大摆地无视了叶子不赞同的视线。
客厅里只剩下了我和叶子。我看了看叶子,叶子看了看我,然后她耸了耸肩,把她手里的那瓶可乐递了过来。
“喝吗?”
我没说话,接过来,指甲钩住拉环,抬高,用力,“啪嗒”一声,马上被溢出的气泡喷了满手。
再抬头的时候,恶作剧的叶子妈妈也从客厅里消失了,只剩下壁画里扑腾的鸽子,红彤彤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6-
我认识小游那会儿,她还不是一个整日将“死”字挂在嘴边的家伙。
大学三年的期末考试一结束,我们俩坐在大学里最出名的草坪吃蛋糕,入夜后两道大灯在操场的正上方明晃晃的强调自己的存在感。中心区几个人拉了音响,推着人上去唱时下的网红曲。
小游那时候还是个轻松活泼的女大学生,扎着双马尾,两侧戴着一对可爱的猫猫发夹。她的唇形也是猫的模样,吃起草莓蛋糕的时候会发出满足的“唔姆”声,一侧的脸颊鼓鼓的,装的是软软糯糯的奶油。
草坪音乐会的乐队会把自己带的灯打开,那阵光就会落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把那双灿烂的眸子照的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样。
叶子那时候也不是妈妈系的女孩,甚至可以说是大家的学妹。最爱吃的是炸鸡块和可乐,大大咧咧,穿的也一副不拘小节的模样。短袖短裤,把两条细长的腿露出来,能叫人清晰地看见篮球赛上刚摔出来的疤痕。在膝盖的位置,一大块,椭圆形的,微微皱着皮。
小游会不满地撇嘴,抱怨她来的太晚奶油都要化了。然后叶子就会大吼大叫说班里的破事儿太多了,这个大学是一天也上不下去了云云。
我会坐在最边缘,听隔壁的乐队唱歌,然后看着两个女孩吵着吵着就笑了起来,笑声不大,操场上到处都听得到相同的笑声。
-7-
草莓蛋糕和炸鸡块是我们的学姐请的,小游是学姐介绍给我认识的。
学姐说小许啊,给你介绍个朋友,跟你是一个专业的,你们应该能聊得来。
但我那天就没能完整看到她的脸。她的脸一直是侧着的,只短暂地给过我一个不服气的眼神,然后那双亮亮的眼睛就一直定格在学姐的脸上。也不管对方说了什么,左一句“姐姐好棒”,右一句“姐姐说得对”,轮到我了只有一句“嗯嗯晚点再说”。
我想,她的喜欢太明显了,在学心理的学姐面前算得上无所遁形。
不过这份憧憬也没能持续太久,两年过去,现在她看谁的眼睛都是死的。
我们通常管这叫上学上的。
-8-
学姐去工作以后,院里只剩下我们几个天天拌嘴。
小游也渐渐跟我混熟了,听说我跟学姐是玩乐队认识的,便吵着闹着也要加进来。
我说我怎么没听学姐说过你还会乐器。
小游说你瞧不起谁呢?年轻的时候那也是琴棋书画精通的大家闺秀好吧!
我说大家闺秀那怎么玩乐队……等一下,你学的什么?钢琴?
她得意洋洋地拿出了一把木吉他。
-9-
小游的木吉他其实弹得也很烂,而且上了大学几年后,我跟学姐也没有再玩乐队了。
但她执拗地要把这门手艺学好,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被磨得没法子,只能一点点帮她调音,拨弦。她在那里开心地练习扫弦时,我就在前头忙着帮她压弦。她在那里敲敲打打琴面时,我就一遍遍跟着合音哼曲儿。她在那里抱怨弦太硬时,我就在后头忙着帮她挑各种拨片。几年下来,那双微微泛红的指头也起了薄薄的茧。她还是没有放弃学吉他。我也没有放弃跟她再次解释不可能再把乐队组起来了。
“那就不组了呗,学会一门新的技能不是也很好吗——”
她无所谓地说着,把我那几年的纠结又噎了回去。然后小游抬起头看我,笑吟吟地问我怎么不继续教了?
我说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关系变好了。
她“嗯”了一声,然后又笑了。
“所以呢——要我叫你老师吗?”
我的心头没来由地跳了一下,然后我也笑了,我说也不是不行。
小游就又轻轻抬腿,轻轻地,轻轻地踢了我一脚。
-10-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小游弹琴唱过歌了。
她如今总是把那把吉他抱在怀里,坐在客厅,一边看着画一边发呆。白色的耳机贴着耳朵安安静静的,我从来都不知道里头到底还有没有声儿在响。
她前个月说自己跟去急诊帮了一阵子,而后就日复一日地消沉下去,话也变少了。
双马尾也没再扎了,头发乱糟糟的,只很偶尔的时候会被我和叶子抓着来涂点精油。平日里就这么披散着,搭在沙发上,一半压在瘦弱的肩膀下,一半落在沙发扶手上。
我就坐在沙发的另一边读书,没过一会儿,她把耳机摘了一边,丢在地板上,轻声问我。
“你在看什么?”
“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好像听说过……讲的什么?”
“有钱人的故事。”
“……是一个好故事吗?”
“不好,结局惨得很。”
她便不再作声了,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弦。
-11-
“……你要是想看我借你。”
“不看,我又不爱看书。”
“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吗?”
“你还记得这个啊……”
她把弦用力地拨了一下,发出刺耳的震响,在空空荡荡的客厅里不断回响。
“不看了,累的要死。”
“练琴不累?”
“不累,喜欢就不累。”
我抿了下唇,手指在书页上用力捏了两下,故作轻松地答道:“那就对了,我也喜欢看书。”
她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
但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发出了不轻不重,带点娇嗔和不满的“哼”声。
-12-
气氛也没有僵持太久,我又看了一会儿,总觉得没多少兴致。干脆便去厨房泡了两杯茶,端着送了回来。
小游又躺下了,抱着那把吉他,闭着眼睛。一条腿支起,另一条搭在沙发边缘,微微晃着。长长的眼睫毛在客厅的灯光下根根分明,隐约能见到一点点被留在那里的星光。
我走近看了看,发现那是几滴没有干的眼泪。
“最近工作怎么样?”
“不怎么样,又累又惨的。”
“……也是啊,有钱就好了。”
她睁开眼睛看我,依旧沉沉的,跟那只鸽子一样。
“有钱也不好呀?你刚不是还看了书这么说的吗?”
“这个嘛,也可以说是主角追求的东西过多了。”
“是吗?”她笑了笑,软着嗓子叫了我一声“老师”,又抬起一只手在空中晃了晃,示意我接着往后说。
“这个男主角,有钱就挺好了,他偏偏又要再追求个梦中情人。明明每天在他别墅的派对里不知有多少漂亮家伙,他就是一天换一个都随便。”
“哼嗯~”
我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扭过头时,却发现小游又在对着那副画发呆了。
她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饭量越来越小,踢我的力气也越来越轻。如今我就坐在她的另一边,犯贱似地把那双脚抬起来放到我的腿上,她也只是顺势就这么躺下了,脚尖来回抬起压下,像一只欢快的蝴蝶上下翻飞,愣是没再打我一下。
“其实也还好。”
“什么?”
“我若是有钱的主角,既不像他那样,也不会像你这样。”
“什么叫我这样?我先说明我肯定是个专一的好人……”
我有些不满地想要为自己申辩,被那双带着点变淡的血丝的眼睛安静地注视时,很快便把后面的话也忘了。
她说:“我就把这钱送了吧,给谁都行,谁缺钱就找我,我就给他。”
-13-
我又跟小游开了玩笑,说照名人的说法,不是真心爱钱的人是赚不到钱的,你这种心态也就是想想就好。
小游不服气地撂了枕头,轻飘飘地砸了我一下,问我是不是在框她。
“我怎么敢对小游妹妹说谎呢?”
“那是哪个名人说的,你说啊~”
她拉长了语调,像是想做出一副威胁的表情。但她的语调太平淡了,有气无力的,尾音还软了几分,倒显得更像个妹妹了。
我捏了捏她的脚心,她又立刻停下来了,也没有说话,只是躺在那里,任由我轻轻柔柔地抚摸着她脚背上的白疤,慢慢地把呼吸也变得顺畅起来了。
“法利·德昂,原句是‘钱不眷顾负心人’。”
“你是负心人吗?”她轻声问。
我就问她你觉得呢?
她笑了笑,那双脚又是不轻不重地踩了一下我的手心。
“你如果是,我就多踹你几脚。”
-14-
那短暂的复苏并没有持续几天。过了一周,又是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模一样的沙发,一模一样的挂画,一模一样的吉他。当我从房间里出来进入客厅时,看到就是仰躺在沙发里,把脑袋靠在扶手上,细碎的刘海搭在额间的小游。
她还是没在弹琴,我就走过去把她整个人抱起来,又扶正了,靠坐在沙发背上。然后又把那散落的发丝捋过来,一点一点用手指梳开,慢慢地编起了辫子。
期间小游什么动作都没有,像一个傀儡一样被我安排好了一起。直到我把她头发扎好,又拿起书正准备读时,就听见小游咕哝着说了句什么。
“世界是不公平的——”
“?又怎么了。”
我下意识翻了翻书,确认今天看的是《小王子》。
“人生来就是不公平的。”
“知道了。”
“那怎么样才能实现公平呢?”
这个问题倒是把我难倒了,我胡诌着说等某某主义实现吧,小游“嗯”了一声,然后又叹了口气。
“那它什么时候可以实现呢?”
“我不知道,小游妹妹就别为难我了。”
“你读了那么多书,也不知道?”
她歪过头来,眨了眨眼,像是一个刚懂事的八岁小妹妹,不解地问道。
我感觉她似乎是真的不解,但她不解的绝对不是我竟然不知道答案,只是这个问题我也没办法想到答案,或许连我也在不解,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答案。
于是我说:“那就再多读一点吧。”
-15-
小游又哼了一会儿歌,然后嘟着嘴巴抱怨我给她扎得头发炸开来了,那些从辫子里撇出来的碎发撩得她脖子痒。
我也已经习惯她生病以来这矫揉造作的性子了。索性又好脾气帮她把鞭子拆了,一点一点耐心重编起来。
她没有再歪过头,但是目光跟着我的手动来动去,像是在斟酌什么,直等到我把其中一边编好了,她才接着把那个话题接了回来。
“所以现在的不公平都是没有意义的,是吗?”
“……什么?”
“没什么——”她这么说着,轻飘飘地抖了抖袖子,给我看那双白嫩的手臂上,清晰可见的几道抓痕。红色的,锐利的,平直的线条,已经结了痂,微微凸起,摸起来还有点点余热。“那天有一户家属抓着我的手几乎就要跪下了……可我在想,抓我有什么用,还不如抓医生,我又不会治病……”她顿了顿,“抓医生更不好,医生的手要用来救人……唔……嗯……果然还是抓我吧。”
“医闹?”
“也不是啦,只是亲近之人去世以后总归是很难保持理智,思考前因后果的,说到底,见多了就习惯了。”
“什么习惯了?”
“死人多了,就习惯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轻声哼起了前苏联风格的小曲儿。
-16-
我想了一会儿,还是拿出手机连上了客厅的蓝牙音箱。
“怎么啦?”
“听听歌。”
我刷了刷列表,找到了几乎被我放在歌单最末位的几首摇滚。崔健的,二手玫瑰的,全部都排满了,重新建了个歌单,点了播放。
“要听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
小游有些疑惑地看我:“那你为什么要放?”
我没说话,把手机放下,重新将《小王子》翻开,盖在脸上。
“因为医院里太安静了。”
-17-
我一直不是很喜欢自己的专业,也不喜欢医院的氛围。
特别是精神科,门外总有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目光,形形色色的打探。
可是说起来的时候,小游的眉毛会塌下去,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委屈巴巴地撇了嘴,像是从嗓子里努力挤出来了一句答案。
“总比急诊好吧?”
“急诊更累?”
“倒也不是……一种是想死但不得不或者,一种是想活却不得不死去,你说哪个更好呢?”
我想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判断不出来,只能开了可乐继续把目光放回书上。
她等了一会儿,大约是见我没什么反应,又哼哼唧唧地坐过来了一点,抬起手去捏我的耳朵。
“又怎么了,小游妹妹?”
我的目光看到那双手腕变得比之前要更加细了,内侧盘旋着几条深浅不一的细线,把那段蓝紫色的小河拦在中途,切分成了好几段。
她还是在捏我的耳朵,我便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拉了下来,声音也放轻了。
“怎么停下来了?”
“你不知道,太吓人了。我怕这玩意儿招魂——”她故意提高了音调,夸张地说,“夜里要是有什么不干净的爬了我的床可能比死还叫人觉得难受嘞!”
“那怎么还在继续?”
她就又把嘴巴撇了,泛红的眼微微抖了两下,很是难过地说:“心情不好就做了。”
“做完……就后悔了。”
-18-
我把手放在她的脸颊一侧,她就像只兔子一样贴上来了。
冰冰凉凉的,反倒没什么温度。但是软软的,贴着掌心,微微用力就可以把它捏起来。下颌的位置摸得到骨头,手指伸长一点可以碰到她软软的耳垂,上面有一个点状的凸痕,摸不出有没有耳洞。
小游就这么把脸颊搭在我的手心里,然后专注地玩手机上的小游戏,手指戳的很用力,像是跟屏幕另一头的水果动物较劲。
我没有动我的手,只是把书搭在膝盖上一点点翻动着,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问她。
“你没吃药吗?”
“你吃过那玩意儿吗?”
“没有,我记得它副作用很强,拿药方的时候有长长厚厚的几页纸去写药物禁忌。”
“只是看的话,跟实际体验还是很不同的。”
她把手机丢下了,似乎是没能较劲成功,然后又在我的手心里蹭了蹭。两只手抬起,捂住了自己的整张脸。
-19-
我想了一会儿,把手里的书合上,放下了。
然后就听见了哭声。
压得很低,并不是那种放肆的大哭,但又全然压不住,叫人不能装作听不见。只是一直在哭,呜呜咽咽地,根本没有规律,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停。
搭在那半张脸的手就像是在摸着一个颤抖的瓷器品。
我也不知道输了一局小游戏究竟有什么痛苦的,但小游也不是因为这个而痛苦的。她就像是一条失去了弹力的弹簧,看似轻飘飘的,随时会乘着风飞走。但是负着很重很重的压力,一根稻草就能叫她彻底垮台。
我又在看墙上的壁画。
红眼珠子的鸽子冷冰冰地打量我们。
-20-
她哭了很久,我猜大约有近二三十分钟,再静下来的时候,声音都已经哑了。
小游的辫子已经彻底散开了,条条缕缕地贴在红彤彤的脸上。眼角薄薄的,看着像是浮起了一阵纹理分明的雾。即便轻轻碰上去,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眼皮依旧在抖,猫一样的嘴巴也在抖。
“我困了~”
“那就吃完药去睡觉。”
小游靠在我的手上,闭上眼睛,又抬起了自己的手腕。
她问我看不看得到彩虹。
我问什么彩虹?
她说我看到了好多线,它们缠在我的手腕上,这里的每一根线都绑着一个人,我的朋友,家人,老师……说道这里,她又抬起颤抖的眼皮,看了我一眼,说还有你。
“它们都是五颜六色的,像彩虹一样,但我碰不到它们,我动一下,我的神经就会跟着跳一下。”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为什么它们都有颜色呢?好吵啊,太吵了,吵得我好痛苦。”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便又坐近了一些。但小游已经把手收了回来,搭在自己的脖子上,叹着气,像是在说一句再普通不过的感慨。
“我怎么还没死啊——?”
-21-
在我的再三恳求下,小游妹妹最终选择了妥协。
我猜我或许还是很得她心意,所以在我说出“你再不吃药叶子就会在回家后杀了我”这句话以后,小游大发慈悲地挥了挥手,把我从沙发上赶开了。
她懒懒散散地躺在那里,还是没有打理乱七八糟的头发。过了一会儿我端着水和药回来,发现她又换了个睡姿。趴在沙发上,两条腿抬起,小腿的肉软软的,看得我也心痒痒的。
她好像又在哼歌,但我没听出来是什么调子。过了一会儿,她又像猫一样打着滚摊开了,上衣被大幅度的动作带着拉高,露出了软软的白白的肚子,跟着呼吸轻轻起伏。
我移开了视线,把药递过去,她乖乖地接过来吃了。然后又招了招手,示意我坐下给她当靠枕。
“你该睡了。”
“你别催我嘛!晕的很呢,你试试就知道了。”她撇了撇嘴,“难受得睡不着——”
我摸了摸她的眼角,犹豫了一会儿,便又把书拿起来,开始放轻声音缓慢地读着。
她被我念得有些迷糊,就这么把脑袋靠在我的腿上,呢喃着问我在读什么书。
“《道林·格雷的画像》,王尔德的。”
岁月的沧桑与少年的罪恶,由画像来承担,当少年举起刀向画像刺去,最终死去的却是自己。
-22-
我睡醒的时候,正是晚上九点多。
意识还有些迷糊,感觉头发也睡乱了。我懒得打理,仰躺在枕头上,撇过眼正好能看到门后的海报,红色紧身衣的明日香侧过头来看我,一只眼睛盖着像海盗似的眼罩,看起来格外的酷。
我等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手机在响。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谁偷偷换了铃声,成了偏僻的山歌。我拿过来把铃声又换回了beyond,才把号码拨了回去。
“在家吗?”
“在的,有什么事吗学姐?”
“小游呢?”
“…………不知道,死了吧?”
然后我就被学姐骂了,连着骂了好几句,才让我老老实实收拾一下去楼下给人开门。
-23-
我在床上静静地躺了五分钟,还是叹了口气坐起来了。
结果一出门就发现目标人物正坐在台阶上,手里抓着一把带血的绷带。
“小游妹妹,需要我教你怎么按门铃吗?”
她微微抬头,错落着视线看我的脸,然后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我突然醒悟跟病人阴阳怪气是无果的,于是只好坐在小游的身侧。
“我见到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嗯?”
“他的妻子服安眠药自杀了。”
“啊?”
“他一边抓着病床两侧的栏杆一边在那哭,哭的死去活来的,说什么……对不起啊,对不起啊,都是我的错这样。”
“哦哦这样……喂!”
她还没说完,仰头一倒,脑袋差点磕在地板上。我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下意识就伸出去垫在了下面,指骨碰到地上,我都不敢想疼不疼的事,只是觉得沉重得很。
不知为何,我的脑子里突然想到一件事。她要是真死在这里了,第一个被抓进监狱的会不会是我啊?
结果还没想明白,小游又在哭了。
她说,太平凡了啊,太平凡了,平凡得叫人绝望。
-24-
我们拼命地读书,学习,学会成为一个人。
就是为了在未来,选择善良时,可以不用付出自己承担不起的代价。
-25-
其实严格来说,我已经不记得过了多久了,总之那天雨下的很大。
我打着伞,在楼下接到已经被淋成落汤鸡的小游时,还问了她就这么一路走回来脑海里有没有回想起情深深雨濛濛的背景音乐。
她拎着已经从炒粉浇成汤粉的打包盒,举到我面前,平静地开口问我吃不吃。
她长发扎成的马尾大约是淋了雨,显得过于沉重,便被随手撩到了肩膀上,一滴一滴往下淌水。我把她额前的刘海拨开,看到了一双乌黑色的眸子,浮着一层寡淡的雾。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两个人站在楼下,大眼瞪小眼。
良久,她突然就像是两年前那样,抬起腿踢了我一脚。
很轻,没什么力气,我也几乎没感觉到,只能见到雨水从伞沿落下,砸在地上的水潭里,溅起一丛小小的花。
-26-
我接过了打包盒,撑着伞带着小游往楼道里走。
外面只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楼道里也只有我们一前一后踩下的脚步声。
上到三楼的时候,我突然又听到了小游的声音。
她在哼一首流行民谣,毛不易的《借》
被这风吹散的人说他爱得不深
被这雨淋湿的人说他不会冷
无边夜色到底还要蒙住多少人
它写进眼里 他不敢承认
-27-
“怎么突然想起这首歌了?”
“那男的又来了。”
我一时半会没缓过来,差点脱口而出一句“谁来着?”
“这次是小伤,摔得有点狠。我问他怎么搞的,他说是骑小电瓶回家的路上遇到车祸了。”
我“哦哦哦”地应着,其实脑子里什么都没想起来。
“然后我就问他,你是下班路上没看清吗?他说不是,今天是要去接好不容易修好的宝贝电脑去了。”
我很惭愧,低着头一声不吭,脑子里还在努力回想是哪一位患者。
-28-
小游大约也不需要我真的给什么特别的回应,自顾自继续说着:“他还说,撞人的是一个女人,抱着好几个孩子在车上。”
她一边描绘着,一边又在后面用力地拧着自己的袖子,像是要把那些水和情绪一起挤出去。但试了几次,她就放弃了,接着回到了刚刚的话题上。
“他说自己摔了感觉不要紧,电脑在地上滚了四五圈,彻底报废了,这才是真的把他给心疼坏了。”
“是哈……之后还要来医院,确实感觉很亏……”
“我就问他——”小游忽的停下了话头,像是在花费大力气从那股莫名其妙造访的抑郁情绪中挣脱出来,坚持把后面的话给说出口。“为什么不追着那人要赔偿呢?”
我停在了那里,但小游没有停,接着跨过了我,往上走了。
“他说他觉得自己欠了很多债。以前没选好,现在他想做一个善良的人。”
“日子都那样,谁都得那样熬。”
“他认为自己在赎罪。”
说完这句话之后,我们也到了家门口。小游把门把手拧开,安安静静地直奔洗手间去了。
我拎着那一盒炒粉,在门口犹豫不定。
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她说的是那个前不久送了妻子来医院的中年男人。
-29-
小游最近好像准备出去旅游了。
我出来接水喝的时候,见到小游蹲在自己的吉他前,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一起带走。
“你实习期结束了?”
“嗯……平白无故赖了学姐八个月的房租,现在准备偷偷跑路了。”
“……去几天?”
小游妹妹瞪了我一眼,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我站在她后面,看她蹲在那里,想了想,恶从胆边起,于是狠狠摸了摸她乱糟糟的那一头黑发。
她没有给我什么反应,我便更加放肆,直等到刘海也被拨弄到了眼前,挡住了视线。小游才委屈巴巴地抬起手抓住了我的腕子,轻轻抱怨了一句“看不清了”。
-30-
我也跟着蹲在旁边,举着手里的水杯,问她要去哪里旅游?
她说了一个我听都没听过的小城的名字。
“我就是去走走,太累了~”她把声音拉长了些,听着像是在撒娇一样,“累太久了,我想休息一下。”
我没吱声,又用一只手轻轻帮她拨开了挡住视线的那些碎发,然后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像是灵光乍现,手指在吉他上轻快地拨了两声弦,问我:“说起来,学姐的名字怎么写?”
我愣了一下。
她依然蹲在那里,目光专注,仿佛问的是一个很平常的话题。于是我左顾右盼了半晌,用手指沾着杯里的水,在木质的吉他面上写着字。
“是余瑶,很好听的名字,对吧?”
“所以学姐是在海边出生的。”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渔谣,是这么写吧?”
她的手指丝毫不见外地戳到了我的杯子里,沾着水继续在吉他上写着。
-31-
“海边会有蒲公英吗?”
“不知道。”
“垂杨柳呢?”
“有的吧?”
“还会有什么?”
“比如飘到海岸线边上的垃圾塑料袋。”
“什么嘛——那也太不浪漫了!”
“现代都市的海边本来就不浪漫。”
“你的名字怎么写?”
-32-
我差一点就端起杯子直接喝了,听到这句话才回过神,把杯子一起放下了。
她好像还在想,但很快,她又把杯子从我手边拿走了,沾了水,在吉他上一笔一划,整整齐齐地写下了三个字。
我左看右看,横看竖看,上看下看,愣是没看出来哪个字跟我的名字有关。
但小游笑的很开心,前仰后合的,差点往后摔下去。我只好当机立断伸出手去把她扶稳了,但她还是在往后倒,然后整个人摔在了我的怀里,脑袋靠在肩膀上,头发又被打乱了。
我想到了什么,不太确定地问她。
“你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
小游依旧是笑着的,仰在那里,闭上了眼睛问我:“嗯?怎么了?”
“这是你父母给你取的名字吗?”
-33-
其实小游并不姓游,只是我见到她的时候,学姐她们叫的就是小游,我也就这么跟着叫了。
她真正的名叫游君,君子端方的君。可能是张游君,王游君,李游君。反正乍一眼看过去跟一个扎双马尾的青春女大学生不相关。
“因为父母希望我可以成为一个洒脱自在的人。”
“……”
“《逍遥游》,庄子的,中学读过吧?”她竖起一根手指,像一个指挥家一样左右挥舞着那根手指,嘴里念念有词地背诵着:“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我一时之间不知是该感慨世事难料还是其他些什么,父母的期望如今落到了何处,又会走向何种结果,仿佛并不是靠一个名字就能决定的。
-34-
她最终还是把那把吉他留在了家里,然后顺走了我脖子上吊着的那个口琴挂坠。连行李箱都没提,拎着包就准备出门。
走之前,她只给我留了一句不轻不重的告别。
“如果我真的死在了异乡,就将我身上的一切都捐了。剩下的就拿去烧了吧,烧干净,再撒回大海,与那些带着鱼腥味和废物酱料的快餐盒在岸边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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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游离开快有三天了。
学姐每次经过客厅的时候,都会下意识检查桌面上有没有遗留的没藏起来的小刀,直到我提醒她人已经出门去了才回过神来。
余瑶:“客厅里那副画什么时候给换下来吧,太丑了。”
我:“别啊——!多有艺术感。”
我看着鸽子,鸽子看着我。
窗外几乎要将人烫到融化的阳光在玻璃下晒除了一片斑驳的印痕,错乱的影子左右抖擞。
电视里放着无所事事的脱口秀,故作坦然的明星仰头摊手,说着人尽皆知的鸡汤和成功学。
叶子刚好推门进来,嘴里嘟囔抱怨着大学的教授去了一趟美国回来,整个人就像是被洗脑了一样变成了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
所有的声音忽远忽近,仿佛是泡在汽水里的曼妥思。
我仰着头,平躺在沙发上,一盒烟紧跟着摔在了我的脸上。
“谢了。”
“少抽点,还有,去外面抽,别在屋子里。抽完记得洗澡洗衣服喷香水,否则你看我放不放你进来——”
她骂骂咧咧地教训了我几句,便由着我去了阳台。我也懒得再挨训,索性在阳台边找到了个盆栽,蹲在旁边开了塑封膜。然后才突然想起来没拿打火机。
牙齿咬碎了稍硬的外壳,沾着薄荷叶子的香气沁入梦一般的午后,消失在了平淡无声的下午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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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来的很突然,我拿起手机看到备注的时候,还抖擞了两下,脑子里开始想着第一句话要整点什么活……结果听到她的第一声咳嗽就全部消停了。
她说我回来了。
声音嘶哑,像是刚刚把胃里的糟蹋玩意全部倒了一遍。
我说你这旅游怎么旅得像是人快死了一样。
小游说死了就好了。
我说第五十七次了,你出门没带药吗?
她笑了笑,声音里又恢复了熟悉的平静,没有想象中的歇斯底里,但就是能感觉出有一股狰狞的痛苦藏在里面,更胜一筹。
她又说了一遍。
“我怎么能没死呢?”
我意识到了不对劲,重新看了一眼手机确认时间,凌晨四点半。
“发生什么事了?”
她喃喃地重复着那么几句,翻来覆去地说,隔了一会儿又哭了出来,抽抽搭搭的。
电话另一侧终于有了动静,似乎有什么人在旁边低低说着什么。
我忍不住了:“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这句话等了很久都没有回音,直到我第三次确认通话还在继续的时候,她才开口给了我答案。
“我在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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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路顺着定位飞到那座小城时,已经过了一天。
她住在一个破落的小宾馆里,门口的红色招牌写着30-50元一天的小房间里,里面并不乱,大约也是因为小游并没有太多自己的东西。我走进去的时候,只能看到她仰躺在白色的海洋里,像一条干瘪的鱼,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能把自己随手带来的毛巾用水打湿,一点一点帮她把脸擦干净。下巴,脖颈,耳垂的后面,两侧的脸颊,小巧的鼻子,太阳穴,额头,最后是那双眼睛。
我把带着湿气的毛巾敷到那双眼睛上。她的眼皮颤了一下,然后闭上了,安静地任由我摆布。
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她去海里游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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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听起来莫名其妙,但我恍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问小游这里是你的故乡吗?
小游把毛巾扯下来,被打湿的眸子看了我半晌,又撇过去了。
“不是,我只是很小的时候来过这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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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记忆里这里的海边不是堆满垃圾的,有个漂亮的姐姐会牵着她的手,在沙滩上踩来踩去,海水是透明的,又或者是蓝色的,总之它冰冰凉凉,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双手双脚。
小游把手抬高了些,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伸出手去接了过来。又整个人坐在了她的床边,跟以前一样,开始拨弄着她垂落到两侧的长发。
她搭在我手心里的那只手也是冰凉的,像是刚从海里出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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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
她没有说话,只是靠在那里,小小的个子蜷缩成一团,窝在棉白色的梦境中。我伸出手去捏了捏她的手心,她的力气便突然间全部消失了,手臂往下垂落,跌入同样的海洋之中。
我低下头去看,发现她已经睡着了,闭着眼睛,发出浅浅的均匀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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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她睡醒的时间很长,我不敢动一下自己在床边的姿势,生怕一点动静能把她惊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血液不通畅,我的手指渐渐也变得冰冷了起来。挪动着在手机上打字的时候,几乎像是老旧的发条,下一秒就会光荣宣布退出职场回归生活给予的甜蜜死亡。
可是死亡并不甜蜜。
虚伪的善意更是恶性的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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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想美化自己跟小游的关系。
坦白来说,我甚至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甚至称得上卑劣。
在很多人看来,我对她很好,我们两个也是关系特别亲近的朋友。但我记忆里总是有一个弹着木吉他,笑吟吟的女孩,不轻不重地踢我一脚,轻飘飘地拉长嗓子,发出撒娇一般的软糯的声音。
“老师~快教教我嘛——”
我一遍遍通过同一副面容去看同一个女孩,大约她也感觉到了,所以她现在已经不怎么弹那把吉他了。
就连下到海里去寻找父母留给她的期许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过要带上那把吉他。
留给我的只有那根没点上火的烟,转瞬即逝的薄荷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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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照顾过病人,你就会知道,这是很累的工作。
为了我那个糟糕的专业实习,我曾经找过一家社康中心做助教打下手,平日里举着相机回收同样无聊的问卷。
最早的时候团会活动还会有一两个精神病人主动参加,但一个月以后,就再也见不到那群人了。
每个心理咨询师每天要接近的病人寥寥无几,但坐在办公室里聆听无足轻重的小事一次便要数个小时。小心翼翼,斟字酌句,除了倾听和适度的引导,什么都不能做。
偏偏是最沉默的咨询师最受欢迎,病人们争先恐后倒出自己过往的灰白色碎片,被温柔的风托举着,重新找到新的方向和新的可能。
尽管不情愿,但我不会否认,这种方法确实很有用。毕竟实习结束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了康复的病人。他们看向那些错过的,曾经的病友时,眼里满是诧异和无法理解。
当他们从深渊中爬出,就无法再体会到深渊里的阴暗有多么刺眼。
我便更加独断地认定,这是一种天然的沟壑。
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言:幸福的世界,与不幸福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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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真的没想到,她还会给我打电话,让我过来接她回去。
我的道德感并不高,我也不像学姐那样拥有专业的知识,足够的耐心。在我看来,作为药渣我都并不合格。
否则小游怎么会突然便去旅游呢?
但她还是打给我了,这或许是她醒过来以后,第一个打出去的电话。不是给嘴硬心软的叶子,不是给照顾她许久的学姐,而是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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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在我来之前,小游是否有睡过一个好觉。
但那天之后,她就开始变得更加嗜睡了。从机场开始,到上飞机,下来打车,最后到家的前一刻,小游都蒙着眼罩,将生命安全完全托付到了我的手上。
我时不时就会去捏捏她的脸,然后摸了摸她那有些分岔的发尾。她都没有给我太多反应,就好像那天躺在床上,看到我过来的那一秒,她就彻底把自己压抑的东西给放下了。整个人恢复到了初时那种懒懒散散的状态,仿佛多迈一步都是她输了这场比赛一般。
我也被这趟突如其来的行程搞得疲惫不堪,直到回到家里,都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客厅和厨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大概有好久没下过厨的叶子端着一大碗猪肚鸡汤从厨房里出来了,上面还漂浮着几颗枸杞和红枣,捞起一小勺时浓郁的胡椒味和猪肉味融化在一起,温软浅淡的乳白色被那双纤细的手一点点舀进小碗之中。
屋子里的烟火气就这么来了,小游动了动鼻子,立刻把我抛下坐回了桌边。步子很快,让我恍然间觉得,好像从跨入这道门开始,她那些垂死挣扎的恐慌和无助终于不再如影随形,前几日蜷缩在棉被里磨磨唧唧的恶魔也被一碗鸡汤给净化了。
我站在门口,看了看她,她回过头来又看了看我,然后突然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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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眼弯弯,带出了漂亮的卧蚕,她那猫一样的嘴乖乖地喝着那碗汤,说不出一句话。但她的眼睛分明是在说的,在说着很多很多的话。
我本来也打算倒在沙发上就地昏迷的,但叶子的汤太香了。我也就跟着走过去坐下,喝了回家后的第一碗汤。血液携带着暖意沁入五脏六腑,那一瞬间TMD什么狗屁我都不在乎了。
我问小游,你到底去做了什么?
小游也回了我恢复以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句话。
“我清醒了。”
她抬起头,汤水的雾气蒙上了她的双眼,于是她轻轻挥手拨开了那层雾,端着那碗仿佛救命良药的猪肚汤,低声呢喃着。
“我从未有过如此清醒的时刻。”
然后她又一次笑了,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开朗,就像是两年前她真正学会了第一首歌,一边拨着吉他的弦一边大声唱歌时的笑。
“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她说。
“我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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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晚上,我们几个坐在沙发上,打了一整晚的马里奥派对。
小游果然如她所说,恢复了所有的活力。在小游戏的比赛上拼了命地摇着手柄,然后毫不犹豫掏了钱从我们几个手中买走了星星。
连她素来敬佩的学姐也没有放过。
叶子原先还是耐心陪着,过了一阵子就红了脸,又像是那年草坪上刚入学的叶子一样,骂骂咧咧地挽起了袖子,一点不客气地开始往小游身上丢道具。
学姐依旧是笑眯眯的,但一点也没手软,论爬杆子的按键速度屋子里剩下几个扯着嗓子嚎了半天也没能望其项背。
只有我坐在沙发的最右边,就像是被落下的一样,时不时抬起头看看天花板,最后目光游离了半圈,重新回到了那副画上。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在意什么,后面连续开了好几局我都是倒数,小游还用白花花的小脚又踹了我一下,抱怨我玩得不认真。我低下头去看,只注意到那双被我捏在手心里的脚底多出了更多浮白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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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很想再去一趟那座小城。
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也许是为了找回那个被小游不知道丢到哪里去的口琴吊坠吧。
但是当我悄无声息地收拾完行李,推开门的瞬间就听到了叶子和小游坐在沙发上插科打诨的笑骂声。
那把吉他大概真的陪了小游太久了,紧绷的弦迟早有一天会断开。所以她也心知肚明,只是抱在怀里,比划着大小和重量,寻求一个砸起来最方便的姿势。
而叶子正对着电话的另一头轻声但毫不停歇地口吐芬芳。
“……你在跟谁打电话?”
“我领导。”
“?凌晨五点?”
她撇了撇嘴,有些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抬起手展示自己的手机屏幕。一片漆黑,对方早就挂了。
看上去似乎真的走向康复的小游则坐在沙发上左摇右晃,眼里还带着笑,默不作声地看着我。
我没来由地感到脑后发痛,于是行李箱被藏在身后,一脚踢了回去,全然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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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是不是忘记了这个屋子里住的什么人?”
“你们学的是护理,社会工作,心理学,不是FBI教你看微表情。”
小游在沙发上晃得更厉害了,那两条双马尾摇来摇去,她也像是荡秋千一样发出了开心的笑声。
“都差不多嘛!”
“差的很多!不行,我要为大学专业正名。”
叶子把手机又收了回来,竖着停在唇边,挡住了自己下半张脸的表情。她的视线在我和小游之间转了一圈,最终停在了我的身上,用平静的语气开口问道:“你在转移话题吗?”
“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我把门带上,走了几步,过去坐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正面直勾勾地盯着小游。她依旧保持着那副荡秋千的样子,还歪了歪头,对我露出一个俏皮的笑。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可能是为什么那天把我丢下了,也可能是为什么第一个给我打电话,又可能是她到底知不知道我的那些小心思,还有可能是她为什么要拦着我离开……
但我最后只是伸出了手,跟她说:
“把吉他还给我。”
“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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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短暂的一刻钟里,我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我想到我们在同一个社团里认识,一起练过歌,一起在草坪上为了一块小蛋糕的归属权大喊大叫,然后歪倒在彼此的身上,发出无所顾虑的欢快的笑声。
我想到我跟学姐在乐队里认识,却又因为各种现实原因放弃了音乐,想到小游曾经抓着那把吉他吐槽学不会都是因为我教的不行,想到叶子日复一日因为学业变得沉稳寡言。
我又想起了我的大学四年,那一堂一堂的专业课,严肃而深沉的电影作品,枯燥无味的大量文字,翻来覆去拉响的小提琴……那一切的一切并不是教我怎么去对精神异常经历也异常的人发脾气的。
但是……去TMD的专业素养,去TMD的回忆滤镜吧。
那把吉他彻底断开的时候,叶子正举着手机,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替我们录像。偶尔还会出声提醒我们两个别把桌子上的东西碰倒了。
而小游,则久违地大笑出声。那点子微末的解脱被打碎在玻璃落地的脆响中,骤然入夜的黑暗,以及被吵醒的学姐慌慌张张赶出来的问话中。
叶子关掉了收集的闪光灯,在一片黑暗里冲走出来的学姐扬了扬下巴。
“什么都没发生,只不过碎了一盏灯罢了。”
——完——
后记:
好!总算写完了……其实原故事发表过几次,但不知为何一直被封禁,于是我索性重写了一遍。
后来发到了X岛上,整理过后又回来重发一次。
故事里的很多事是我在社康帮忙期间所见所得,这里的四个角色当然也是。
原本的故事是在小游离开去了海城后便结束了,至于她去了哪里,那就是一个开放的结局了。但后面我还是写下去了,写到那盏灯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就该在这里结束了。
至于为什么选这个节点结尾,是因为我的病友朋友跟我说,想通了或者说康复的那个瞬间,其实是一种非常清晰又简单的感觉。
——“不过是碎了一盏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