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扰(上)
文/卫玠
等到夜里动荡逐渐平息,有人抱着公鸡向外村走去,老狗才眯上眼睛,发出声音。刚入夜,淅沥淅沥落了一场雨,炳怀叔找了一副破草席张罗在墙角就睡下了,寒气侵入被衾,膝盖发出咔咔作响的声音。很长一段时间,炳怀叔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后来他努力坐起来,学一只受惊的猫那样弓起脊梁,眼睛盯着虚无,仿佛他思考使用眼睛而不是脑袋。纪兰喊了两声炳怀,无人应答,遂起身往堂屋走。房间黑黢黢的,纪兰用手一点点试探,这个是一块碎布,这是上周丢失的线团,这是一个白瓷杯,纪兰认出它来,势必里面还有一口假牙。等到纪兰摸到一节尼龙绳,蹭了一袖子灰,纪兰知道已经站在堂屋的偏门了。纪兰望去,炳怀叔的那一床被衾隐藏在黑暗中,炳怀叔站在房前将跳入屋中的癞蛤蟆一个个锤晕丢出去。雨已经停了一刻钟,蛤蟆翻着白肚皮在洼地里闪着光,梨花树的花骨朵还在一颗一颗往下坠,砸在树下的鸡舍发出“通通”的声音。夜晚很晚就过去了,日上三竿,远处的薄雾开始消散,村庄依旧静悄悄的。
“侵扰太厉害了,什么时候是个头。”纪兰从被衾中探出头来,吸纳一口气继而重重的吐出来,似一个皮球瘪下去。炳怀叔还沉浸在美梦里,上半夜屋子外面闹腾的厉害,巨大的响声像车轮重重的碾开,下半夜侵扰逐渐有所好转,他才开始进入梦乡。“你看我眼窝的血管已经不再流动逐渐凝结成黑点,隔壁唱诗班的那群胆小如鼠的人说我长了瘤子,谁知道呢。”炳怀叔听着这个聒噪的女人自怨自艾的声音缓慢睁开眼睛,嘟囔了一句,那里,有消息吗。纪兰说,没有。纪兰又说,比起在这里过担惊受怕的日子,我倒愿意听陈四爷的话主张迁徙,虽然路途遥远,我们可能会饿死在半路上,但是一想到我们将会在那里和我们的祖先生活到一起,一切都豁然开朗了。炳怀点头表示赞同,坐起身来,脸上无限的愁容。“我们去那里虽然不易,但是总归是有办法。我们可以凑钱请一个造船师傅,用最坚硬的槐木加固,总之让它经得起大风大浪。可是,这些年过去了,祖先待我们会像远方来客,会用最好的酒馔招待我们,时间一长,便会厌弃我们了。”
炳怀叔伸了懒腰往西地走去,枯瘦的身体藏在藏青色的衣裤中,关节处依旧隐隐作痛。刚村委会派人挨家挨户喊男人去开会。他们为这件事争执了好几个月了,每天晚上侵扰都不断的袭来,炳怀叔都快要放弃了。开始侵扰来袭的时候,只有一小部分人在夜里大声的尖叫,后来侵扰像病菌一样在人群中传播,没多久村庄就沦陷了。沦陷后,我们的身体仿佛得了怪病,浑身无力,任何笨重吃力的活没人愿意做。我们丧失了劳动力,停止了耕作,地里的庄稼开始进入循环期,自生自灭,玉米小麦的苗株直到再也长不出粮食。一开始我们能定期收到外面的援助,时间一久,外面的人也把我们忘记了。隔壁的村子,把这一切成为“败坏的恶果”,我们也觉得是。至于何种败坏,没人能说的清。
村子东西走向,南北虽有极小的沟渠,但仿佛真是这些沟渠的影响,村庄越发狭长逼仄。两条主干道,似弯曲绶带,横穿腹地,作为链接外面世界唯一的渠道。村子左右不过两里地,炳怀叔却走的费力,天气凉爽,却沁出一身汗来。他慢慢地走,揣着极大的细心。等他走到桥上,同村的王某和李顺二坐在桥下的坡道上望着桥下的污水笑嘻嘻的闲谈,仿佛在密谋什么要紧的事。河道水位下跌吃紧,源源不断的污水持续灌入,散发着一阵阵恶臭,王某和李顺二坐在那儿若无其事,丝毫不介意的样子。这二人的组合实在让人纳闷,前段时间,就在侵袭刚开始的时候,村里人心惶惶,关于迁徙之事没个定准,为争口舌之快,二人为此大大出手,如今破镜重圆,重修旧好,一切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得,实在让人不解。
“有什么开心的事?”
炳怀叔走上前去。
“炳怀啊,你可不知道,昨晚天麻麻亮我们派出去的使徒回来了。虽然路途遥远,跋山涉水,耗时三月有余,总归是带来了好消息。”李顺二说。
“但目前依照使徒的话说,我们虽然到了那边,无奈缺少一书通关文书,便被遣返回来,功亏一篑!”王某补充说。
“总归是一件好事,至少我们清楚缺少了什么东西。”
“其实我倒觉得,派使徒倒是多此一举。这日子不舒心,总归是能过得下去。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们会自行化解内部矛盾,日子过的不比任何地方差,现在我们缺乏的自信。”
炳怀叔说完,摆摆手,示意他二人往西地走。
“我们去西地看看陈四爷怎么说。”
西地,顾名思义就是村子西方的某块没有名字的土地,饥荒年代,一群游民散落至此,啃食干净一簇簇细嫩的野菜后,打起吃土的注意,胃口极大,几天土地就凹陷下去了。死后,又被随意埋葬在此地,后来土地规划,一个个小坟头被推平,在这之上建立起学校来。这个学校仅存在两代人,等到我上学的时候,上面的人隔三差五派专员拿个尺子对着墙角比划,后来没多久,我们被告知不能继续在学下去。学生一走,房子像一个年迈的老人在一个雨天顺势就倒下去了。如今这儿被改建成村委会,墙体通身漆成刷白,教书匠再添一些通红的大字,倒也看得过去。
等炳怀叔到那里的时候,演讲已经进入尾声,即便如此,人群依然围得水泄不通,无论老人小孩还是壮年力都伸着头颅往屋子里瞅,生怕错过什么。炳怀叔找了一个自认妥当的区域,倚在门框上往里面张望。房间窗子用油布封的严实,屋子里很暗。在讲台的下面排列了七八张当年学校遗留下来的讲桌,上面坐满了人,陈四爷则高高站在讲台之上,正在扯着嗓子发表演讲,脸憋的通红,浆洗后的衣衫没有一丝褶皱,像在昭示着某种不可动摇的权威。炳怀叔眼神巡视一圈,他发现回乡的使徒也在其中,这个小个子的男人,平时以偷鸡摸狗为生,如今蹲在角落里,活像一个又黑又小的野孩子。
陈四爷发表谈话:......我们的使徒——我们选定的最佳人选——带着我们的使命与期许和充足的钱财,走过荒野、湿地、戈壁,翻过几座长有松柏和冷杉的高山,白天,行色匆匆的赶路,晚上,就着露水含糊睡下。千辛万苦,终于抵达那里,在即将和我们的亲人团聚的时刻,我们被告知,缺少通关文书......我现在还不能在巨大的震惊中醒过来......通关文书是个啥,我第一次听说,为此我托人向上级询问,上面的人明确表示从来没听过,上级的上级亦给我相同的回复。总结一下,没人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但在使徒临行前,我就想到过一旦出现这类状况,钱财或许能真正的帮助到我们。于是,我们筹备了足额的钱财让使徒上路,除去使徒花掉的极少的几乎可以不略不计的一部分,那笔钱还是那笔钱,数额并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变化。然而当岗哨提出要求,使徒上交钱的那一刻,这笔钱我们算是彻底作别了。岗哨接过钱,让使徒等消息,一连等了两周。起初岗哨还会差人寄来邮件,大致说这个事件的进展,后来索性不来了。待到使徒前去理论,岗哨已经对此事没有一丁点印象,他的反问“我们从来不收任何贿赂的,小伙子,不要冤枉好人哪!”真的会让人反思是不是真的是自己把钱搞丢了,与岗哨无关。我们是异乡的乡下人,能怎么办呢。我们的路断了,我们不得不另行它法!......”
炳怀叔已经断断续续知道故事的全过程,陈四爷这番话稍显累赘,觉得无趣,他伸个懒腰,想去河边巨石上躺一会。河边巨石似一只放大百倍的鹅卵石,光洁异常,光秃秃的立在水草中。有几个孩子装模作样学着钓鱼和虾,却按耐不住性子,此刻正要收拾离开。炳怀叔一脚踏上巨石,镜面似得湖水投射出耀眼的光斑,他眯了一次眼睛,稳定脚掌,向远处望去。天空高远,云朵小小的一动不动。他能看到远处平原上有牛车和乞讨者走动,远处的村委会已经散场,人群开始离开,他也能看到远处树林里有人抱着公鸡穿过来。
“你抱着鸡去哪?”
“刘十里铺的菩萨庙。”
“怎么又抱回来?”
“人家一听为是荥州来的,就说菩萨不收,我也是没办法。”
“拜菩萨不行,那就拜拜耶稣。”
“不能这么说,菩萨是要拜的,耶稣是要信的”
“那不是一个意思吗?”
“前几天闲来无事,天气又闷热,我和姐妹几个在桥上乘凉。小鹃家世世辈辈拜佛,最近侵扰的厉害,佛祖也没有保她,她于是被怂恿几次去唱诗班坐了一会礼拜。可就这一会的功夫,当天夜里睡下的时候,小鹃梦到房顶装的两条镇宅脊兽,两条青龙,幻化成无数的小蛇,不断缠绕着她,真是太可怕了,在那以后再也不敢去信耶稣了。”
“原来佛祖也是爱吃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