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林子发了一条状态。很简单：多谢你，让我知道我自己值得被爱。永远幸福。

下面是她的婚纱照。他们结婚了。

照片上的她一脸明媚的笑容，举手投足间娇媚可爱。当年住在她身体里的那个沉默坚忍的汉子终于不见痕迹。

我们纷纷在下边评论：亲爱的，你好美。永远幸福。永远幸福。

一

我和林子是大学室友。我们报道的时候都是爸爸妈妈送过来的。当家长们爬上爬下地给我们铺着床铺，而我们在下边惬意地吃着雪糕聊着天的时候，林子淌着汗进来了。

她是自己来的。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看起来简直能把自己装进去。把行李都放下之后，她开始自己铺床。

我妈一边赞叹，一边教训我：“你看看人家姑娘，多能干。”

是啊，林子就是个能干的女人。

自从林子来了，我们寝室的灯泡、门锁、电风扇之类有点什么小毛病，她拿起钳子改锥，一会就修好了。马桶坏了，我们一个个都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她一个人拿着真空抽水器，在卫生间里又捅又掏。

她好像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女人，就连裙子也很少穿。但实际上她长得很清秀，细细看去有种古典美。身材也很瘦削，属于那种怎么吃也吃不胖的类型。

因为她不怎么打扮，讲话也不婉转，我们寝室的青青美女去约会的时候总喜欢把她带上。林子是一个好陪衬。因为她的不修边幅恰好显出了青青的精致；她的朴实木讷恰好显出了青青的风情万种。

当知道林子和王铭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惊掉了下巴。

王铭是青美女众多的追求者之一。他瘦弱白净，眼睛深邃，眉目间隐隐有种忧郁的神情。事实上他也是个文学青年，是学校文学社社长，在大大小小的报纸上发表过几首诗，颇有几分才气。但是青青对这种类型的男生并不感冒。青青是一个务实的人，在她眼里，再美的诗歌也远远比不上一个LV的包包。

不知道这两个风格迥异的人为什么会走到了一起。或许是因为青青经常在寝室里念王铭写给她的情书吧？或许是因为王铭托林子给青青带这样那样的东西时，那种忧郁的神情打动了林子吧？可能是因为围绕在青青身边的男人很多，王铭自惭形秽，所以放弃——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很有毅力的人；可能是王铭当时觉得无聊，所以想找个人陪伴——不论如何，他们在一起了。

但是王铭并不爱林子。在我们局外人的眼里，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林子就是义无反顾地一头栽了进去。

二

王铭说林子没有女人味。

他所谓的“没有女人味”，大概指的是林子不懂得女生吸引男人的那一套。比如说撒撒娇，比如说闹个小脾气，比如适时地表现出对男人的依赖。

林子是真的不懂这些。她所理解的“对别人好”，就是大包大揽，就是“放着我来！”——可是女人应该有的那些娇柔婉转，灵动如水，她统统不会。

她不喜欢逛街，不喜欢买衣服，不喜欢化妆，不喜欢唱歌。她是班里的生活委员，她擅长的是修理各种电器和机械。大家都喜欢林子，什么事都喜欢找她帮忙：帮人收一下快递，帮人订个场地——可是王铭最不喜欢的，就是她这样。王铭喜欢的是娇滴滴的公主。

林子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她小心翼翼地等待王铭的电话，小心翼翼地看王铭的空间和博客，小心翼翼地回复王铭的留言。王铭每一次约她出去，她都视为一场节日。某一次我和她一起做兼职，她回去的时候一定要买一件衣服。我很是大惑不解，为什么要买得这么匆忙——直到到了校门口，听见她给王铭打电话，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王铭要她陪自己吃饭。只是那么短短一顿饭的功夫，她也不愿意穿着兼职服见他。当时觉得实在夸张，但是深陷爱情中的女人，总是会做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傻事的。

但是王铭并不领情。

我原本以为，林子的好处，王铭总有一天能懂得。但是我错了。随着时间的流逝，王铭对林子的态度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好转，反而变本加厉。

林子知道王铭跟几个小师妹关系暧昧。可是她固执地不肯说“分手”两个字。

是啊是啊，有的时候王铭也能带来一点温暖。比如有的时候他会心血来潮给林子写几首诗，或者在某些节日的时候给林子一点绝不浪费钱的“礼物”：一条前女友留给他的项链，一枚纸做的戒指。林子把这些“礼物”都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这些东西带给她的小小温暖，可以抵消掉那些冷言冷语和有意无意的忽视，可以让她熬过那些给出感情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应的冰凉的日子。

她有一次私下对我说：“微微，我家里有两个姐妹，一个弟弟。父母的心思只在弟弟身上，我又是老大，向来就只会照顾别人，从来不懂得被人疼爱，被人照顾是什么感觉……我知道我没有女人的魅力，所以王铭不喜欢我。他曾经跟我说过不止一次，要我有一点女人味……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有女人味？你说，是不是没有男生会喜欢我这样的人？”

我差点掉下眼泪来。

三

他们这段短暂的感情彻底结束于大二上半学期。

入冬以后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林子去做兼职要穿高跟鞋，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滑倒，脚当即扭伤。高跟鞋的跟掉了，林子只好一瘸一拐地去最近的超市买了一双平底鞋。但是刚走到半路，脚踝就肿了起来，而且疼得厉害。她意识到应该直接去医院。但是她看了看钱包，里边的现金连打车的钱都不够了。她没有带卡。

林子当然是一个非常不喜欢麻烦任何人的姑娘，尤其是不愿意麻烦王铭。但是这次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她给王铭打了电话，王铭还没听她把事情讲完，就恼怒地说：“谁要你去做那个兼职的？！每天赚一两百块钱，还那么辛苦，早就告诉你不要做了！现在好了！脚扭了！看是做兼职划算，还是去医院划算？！”

林子有点吃惊。她在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想到他会这么不耐烦。不过林子现在没有心思跟他认真纠缠这个事情，她的脚疼得厉害。林子小声说：“恩，是我的错——不过你能不能先过来接一下我？我现在没有打车的钱，脚很疼，走不了了。”

王铭又开始发火：“为什么不带卡？你是不是故意来给我找麻烦的？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很忙？又要复习考试，又要组织社团年终活动？！”

林子的眼泪开始打转。她几乎哀求地说：“王铭，你来接一下我好不好——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都没让你帮我做过什么。我真的没办法走路了。”

王铭冷冰冰地说：“你不是挺女汉子的吗？这个时候倒装起公主来了？！我没空！你另外想办法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林子那天在寒风里走了半个小时，挤公交车回来，幸好中途有好心人让座。等她到寝室的时候，脚已经肿得像个馒头了。

当天，我们大家不论怎么劝，怎么安慰，她都表情呆滞，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哭。我们要送她去医院，她只是摇头。熄灯以后，突然之间听见她哭泣。一开始是轻声抽泣，后来变成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哭声中依稀听到她说：“我这么拼命去做兼职，是为了圣诞节的时候能送他一把吉他的。我还想着要送他一把吉他的……”

我们从来没有见林子哭过。那天晚上我们全都哭了。我们恨不得撕烂了那个渣人。

四

有一种人，在受到打击之后就会一蹶不振；而有一种人，在受到打击之后会激发出令人惊异的能量。林子属于后者。

林子跟王铭说了分手以后，他甚至连挽留都懒得挽留，才过了一星期，就跟大一的一个小学妹谈起了恋爱。我们都害怕林子崩溃，但是她没有。她再也没有提起过王铭。我们感觉她浑身上下充满了一种凛冽的能量，就像一把没有出鞘的刀。而她日益坚忍沉默，越发看不到她女人的那一面。就像一个女人的身体里住进了一个男人的灵魂。

林子后来在大学里再也没有谈过恋爱。

她每天早上五点多就起床，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工作。快要毕业的时候被保送北京读研。后来因为优秀的专业成绩和英文水平，还没有毕业就被几家企业争相抢夺，轻轻松松地签了一家我们只能流着口水羡慕的律师事务所。

王铭则恰恰相反。他本来就不是一个非常有毅力的人，学业上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有在泡妹子上格外用心。和林子分手以后，王铭又谈了几次恋爱，感情并不顺利，后来也跟我们抱怨，说姑娘们越来越虚荣，没有一个人像林子那样真心对他好了。

我们老大狠狠瞪他一眼：“你不是嫌她没有女人味吗，现在才后悔管个毛用！”

遭遇到挫折之后，诗人像一个脆弱的茶杯一样碎裂开来。他开始破罐子破摔，今朝有酒今朝醉。毕业的时候，有好几门课程他都没有修够学分，连毕业证也没能拿到。

毕业的时候，在北京读研的林子赶回来聚餐。和以前比起来，她已经是大变样，土气的感觉一扫而空，显得精明干练。王铭在聚餐上一直盯着林子看，是那种后悔莫及的神情。

林子在走的时候，把一个小盒子交给我们，让我们转交王铭。

里边是王铭送给她的所有的东西。那些不值钱的项链，纸戒指，笔记本，钥匙挂坠，写过的诗。

林子说：“我现在不再爱他了。也不再恨他。我甚至感谢他。如果不是他，我不会这么拼命。当我拿到保研通知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靠我自己，也可以走得这么远，看到这么精彩的世界。”

王铭拿到盒子的时候哭了，他当着我们几个的面越哭越厉害，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路过的人都纷纷投来惊讶的目光。

他给林子打电话，在电话里痛骂自己，讲自己这些年感情失败的经历，说过了这些年，终于知道谁对自己最好，也才知道自己最爱的人是林子。希望和林子重新开始。

林子后来跟我讲，她当时听着电话，只有一个感觉：很可怜他。而且也诧异，自己当时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人。

五

我们毕业之后各自东西，我因为家离北京近，跑去北京和林子作伴。林子的日常基本上是全国各地飞来飞去的状态，所以也没有多少时间见面。她不谈恋爱，似乎也没有这个需要。我不禁想起她在大学的时候拿着改锥钳子自己修东西的状态。想来她是真的不需要一个男人吧，她自己什么都会做。要是不幸找到了像王铭一样的男人，恐怕还会成为她的拖累。

林子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个勇往直前，有男人一样毅力和智慧的女人。我佩服她，羡慕她，但是又隐隐约约觉得她身上少了点什么东西。

去年我们寝室聚会的时候，林子一出现，真的闪瞎了我的钛合金狗眼。

她变成了一个非常有！女！人！味！的！女！人！

大学的时候，她也美，不过自己完全意识不到，也被别人忽视；刚刚工作的时候，她很美，但是总让人感觉到严肃和拘谨，少了一点生动。现在她是真的很美了，妆容精致，举止优雅，轻颦浅笑，举手投足之间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简直让我这个女人都着迷。

我们大跌下巴，七嘴八舌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笑了笑，给我们讲了她和她现任男友的故事。

她说，本来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缺乏魅力的人，所以在谈恋爱方面特别的没有信心，虽然当时有几个追求者，但是都因为害怕恋爱而刻意拒绝。后来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方宇。

林子说：“很奇怪，他平时和我联系得并不多，也不会对我讲什么甜言蜜语，可是每次出现都恰到好处。”

有一次方宇给林子打了电话，林子说今天自己要加班到很晚。方宇说：“哦，这么晚。好的。”就挂掉了电话。

林子想这个人好奇怪，也没说清楚是什么事情，就没了下文。

但是她加完班之后，方宇的电话过来了：“喂？加完班了吗？我在你楼下。”

她出门之后，看见方宇站在台阶下，微笑着看着她。她突然从心底里冒出来一股暖意。

方宇开车把她送到了楼下，在车上拿出一条围巾，细心地给她系上。方宇说：“今天太冷，不围围巾会感冒的。”

方宇给林子系围巾的时候，那种认真的神情，让她突然之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但林子很怕王铭的事情重演，所以一直对他若即若离。不过后来，他一直都这么温暖。

有一次林子去开庭的时候，忘记了带某项材料。马上就要开庭的时候才发现，只好给方宇打电话，他二话没说，开车去她单位取了材料，又送到了法院。林子看到他冒着汗珠的脸的时候，想，这个人以后一定一定要好好珍惜。

林子说：“我最近发现我变得越来越没用了。什么事情都要找他帮忙。现在我连门锁都不会修了。”

我看着林子眼中闪烁着的笑意，突然恍然大悟：哪里有一个女人“不会做女人”？只要你肯给她安全感，她怎么会不愿意做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呢？

女人如水啊，像水一样才是她们的本性。只有在不爱她们的人面前，她们才会充满防御，冻结成冰。而在爱她们的人面前，她们自然冰河化冻，活泼轻盈。

而“爱”这种东西，真的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能够认可她，包容她，给她温暖，在她需要你的时候及时出现。当她感受到自己被爱包围，而且足够放心的时候，温柔可爱的天性就会自然流露。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不会做女人的女人呢？只是有些男人，压根就不会做男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