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ian在冰场场边叫到羽生的名字,背着手以老道教练的姿态等着他滑过来。羽生穿着黑色的短袖训练服,撩了撩刘海,擦去额头上润出来的细细汗珠。即便在做耗体能很大的技术动作,冰场上的低温还是让他吸了吸鼻子。
“怎么了,教练?”羽生礼貌的问道。
“Tracy说你最近的练习遇到了瓶颈,我来看看。”
“嗯,是感觉挺不在状态的。”羽生点头,用餐巾纸擤了擤鼻涕,将纸团揉了揉随手抛进垃圾箱里。
Brian竖起食指,前后点了点:“你是一个表演力很强的选手,但是刚才的自由滑,并没有打动观看者。”
羽生看着Brian,叉着腰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你得试着找一找应该被放在节目里的感情,你会对身边的事物怀着不同的感情。最恰当的部分由你来选择,这里我没办法给你一个生硬的意见。”
“好的。”
“节目的名字叫‘Hope and Legacy’,”Brian一边讲,双手一边比划着,“那你要知道,谁是你的‘hope’,谁是你的‘legacy’······”
“······嗯······”羽生恍惚了一下,他希望自己的教练没有看到他的慌张。
结弦,从他彻底意识到结弦已经离开自己之后,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在无谓的追忆,犹如要将其蛮横地滞留在这个世界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去弓弦羽神社的呢?大概从结弦开始比赛起。要不是因为他那个迷信的人,羽生根本就没工夫陪他慢悠悠的在神社里绕来绕去。他觉得赛前参拜求好运就犹如考试之前要拜菩萨一样,搞不好还会奶死自己。
“最应该去拜的是你,别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这些可是很灵的!”
“好吧,听你的。”羽生对他暖洋洋的一笑,难得顺他的意,对神像鞠了两次躬,然后击两下掌,又虔诚的弯下了腰,“请保佑我奥运赛季一路顺利。”
结弦将双手在唇边合十:“保佑我们。”
——他们之间,拥有不为第三人知的秘密。
结弦和羽生是自幼认识的同伴,同生自于仙台,差不多的年龄,笑起来像幼狐狸一样的眼角和薄薄的唇,如是不熟悉的人指定会将他们认错。直到羽生剪了蘑菇头,结弦还是顶着乱蓬蓬的男孩子惯有的发型,他人这才把他们分开。
不巧的是,在羽生升上成人组之后,他们俩的发型又变成一样的了。
另外区分他们的一点,就是结弦一直未参加过比赛。他滑冰纯粹是为了兴趣和为了时不时碰到荒川,而羽生从决定坚持花滑开始,就有了冲击比赛金牌的好胜心。
更何况,结弦的天赋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结弦贪玩,只要是羽生有在家附近的比赛,他一般都会跟着去看。有人会偶然碰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羽生就会大方的揽过一脸呆萌像的结弦,告诉他们:“这是我弟弟哟,你们不能欺负他。”
渐渐地,他习惯于做羽生的跟班,菊地爷爷需要帮忙的时候自己也会出一把力,其余时候就是在赛场边远远地看羽生比赛。高中毕业的那个三月,结弦难得陪羽生出一趟远门,他以新晋全日冠军的身份到伦敦去参加世锦赛,目标是为日本拿一个奥运会的参赛资格。
那年羽生已经去了加拿大,而结弦仍然待在仙台,彼此隔着半个地球,只能时不时通过SNS交流。结弦多少还是知道羽生赛前受伤的事情,但直到他去接机的时候,才发现他受的并非羽生所描述的‘小伤’。
“一路都在痛吗?”将行李放到推车上之后,结弦见羽生靠在走廊墙壁上,面色苍白,不由得问道。
“走之前打了一道针的,不过好像不怎么管用。”羽生将口罩推到颔上,露出毫无血色的嘴唇。
结弦蹙了蹙眉:“我的天,你这样怎么去比赛?”
“没关系没关系,明天就会好了。”
羽生的视线穿过结弦落到一旁的路人身上,从远处走来一位着装正式挂着工作证的中年加国女子。看工作证上的标志,应该是引导自己去赛场的接机人员。他将口罩拉了回去,只留带着重重黑眼圈的双眼。
那个人显得有些迟疑,也难怪,羽生这么一把自己的五官遮了大半之后,指不定仙台本地人也分不出来他们,更何况一个土生土长的打小习惯浓眉大眼的外国人。
“Mr.Hanyu······”对方做出了选择,她对结弦说道。
结弦愣了愣,友善的露出笑意:“I'm sorry, I'm Yuzu······”
羽生半开玩笑的拉着他:“你就让她认为你叫羽生吧,反正她也分不出我们,解释起来反倒麻烦。”
有那么一点道理,于是结弦抄着一口日本高中生英语带着羽生乘大巴到了酒店。
“不知道你穿着巴黎散步道的考斯藤,能不能浑水摸鱼上个赛场啊。”
“你开什么玩笑?”结弦看着似笑非笑的羽生,“最年轻的全日冠军世锦赛找枪手?!简直闻所未闻。”
“我就是好奇问一下而已,我才不会把夺冠的机会让给别人。”
羽生上场的时候,结弦就已经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了。他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从前几日场馆练习到六练,羽生的跳跃都显得非常的吃力。他无意中听到Brian在谈羽生膝盖的事,但是羽生还是坚持着要比赛。看着他从冰面上摔倒在爬起来,再摔,结弦甚至想躲起来,躲到有力气接受分数为止。但羽生不行。
七十几分,排名第九。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就是车祸了。
他下场的时候就已经快撑不住,艰难的喘着气让结弦差点以为他哮喘复发。正准备掏药,羽生握住他的手,埋着头不让结弦看到他的眼睛。他靠着结弦缓了好一会儿,用另一只手胡乱的擦了一下眼角。
“那个······”羽生像是在哽咽着,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去接受赛后采访了。”
结弦看羽生不断地冒着虚汗:“你的脚······”
“让我把注意力从病灶离开,说不定疼痛还会轻一些。”
羽生轻轻推开结弦,背对着他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到场后,从看台上时不时传来为他鼓劲的声音,他也回头一一道谢,一路说谢谢说到最后。
当然,结弦也听到了“羽生这年轻人果真还是不行”的话。
但羽生依旧对他们说着谢谢。
下午到了饭点,结弦左等右等依旧不见羽生的踪影,猜他可能是睡过头了,便倒回酒店去找羽生。刚到那一层,远远地能看到羽生房间的门虚掩着,走近一些,发现房间里还站着Brian和随行的队医。
“嘘,他来了。”结弦还未靠近房门,便听到羽生这么说,让周围的人噤声。
结弦敲了敲门,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自己,有些无措。
“让我考虑一下吧,明天会给你们答复的。”羽生靠在床头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房间里开得有温度不低的暖气,但是还是不能让他的面色有一丝红润。现在,羽生就跟伦敦街区的灰墙,寒冷又晦暗。
其他人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羽生,结弦,和他们的呼吸与心跳。
“他们给你说什么了?”
羽生看着站在床头的结弦,经过了显得有些长的斟酌,开口对他说了实话:“我不能再继续滑下去,医生说我的腿至少得静养两年,否则这幅月牙板自由滑滑完之后就会报废。”
“你的决定是什么。”结弦看出羽生心理已经有了个定数。
“你知道的,我不想让高桥他们说我是个拖后腿的,我也不想日媒把我当个笑柄,还有家乡那么多对我给予厚望的人,要是他们在电视机前得到的结果是我弃权了,他们会怎么想呢?
“下赛季,你也明白,对我来说的重要性。不,应该这么说,是对日本的重要性。
“我能怎么抉择呢?可是如果我强行上了场,也撑不到索契了。所以,无论怎么选,都是与奥运会失之交臂。倒不如,能比就比吧,管他呢。”
结弦叫着他的名字:“羽生。”
羽生对他苦涩地笑了笑。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
“哪件?”
“那件。”结弦未将话挑明,但羽生已经意会了。
羽生的笑意从唇角瞬间消失,变成讶异,和他的摇头动作。
“听着,那是错觉,是你幻想出来的。”
“我的幻想,你怎么会知道呢?你对这件事做出了好几个比原先事实还要荒谬的解释······都不可信。”
结弦坐到羽生身边,轻轻牵住他的手,从上扣住:“虽说没跟你一样疯狂训练,身体还是能做基本的跳跃的,只要是你在主导,不会有大问题。”
“趁早打消这个念头。”羽生语气很重。
结弦松开他的手,进而探入羽生的颈后。大概是因为腿痛袭击了他的大脑,直到结弦摘下他的法藤的时候羽生才意识到他在干什么。
“住手。”羽生抓住他的手腕,已经疼得虚脱了,但还是拼命地抓住他,把指节压得生生发白。结弦想向后抽,羽生便更用力的往回拉,执拗的阻止他的动作。两人僵持着,羽生在尽全力阻止事情的发生。
“你难道忘了后果吗!”羽生斥道。
结弦凑过去吻住羽生。舌尖柔软地抵住他的唇瓣,结弦毕竟不敢肆意妄为,只是在齿外轻轻地含着他的唇,让温热的呼吸洒在鼻尖。
羽生仿佛是被怔住了,怎么都没想到结弦会吻他,于是手中脱了力道,接着法藤被抽出了他的掌心。
也没想到他亲吻自己是为了这个。
他发现结弦动了感情,竟还有想继续的势头,不断地推进。撬开他闭锁着的皓齿,互相纠缠着。结弦将羽生想问的所有语句和阻拦都挡在嘴里,不让它们逃出来。羽生向前凑近,伸手勾住结弦的脖颈,在瞬间拿回了主动权。结弦沉沦于此,而羽生睁着眼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他的一呼一吸都太过甜腻,终究还是个不喑世事的小孩,可也足以让羽生着迷。
羽生有规律的把握着节奏,只是视线不敢停留在他的身上。他直勾勾的盯着床对面的等身玻璃镜,倒影着自己和结弦两人的接吻,将其一分一毫不苟的展现出来。
结弦的睫毛擦着自己的眉尖,微弱的痒仿佛在催促他回神。羽生自然没那么容易妥协,他轻轻地挪着手,直到手指碰到了法藤的绳索。他拉扯了一下,却发现法藤被结弦压在了手掌与床间,这么一做反而打草惊蛇。
结弦感觉到了他的阴谋,猛地推开他,羽生的视线突然豁亮,随着便是觉得有什么东西空掉了。
法藤还在他手里。
“后果就是让我再也离不开你了。”虽是弱冠的少年,情话却说得娴熟。
羽生可不认为这是句情话。事出有因。
结弦对羽生展出一个最明朗的笑,那笑却有了一分隐藏不住的悲伤。他将法藤系在自己的脖子上。
“咔哒——”一声清脆的响,证明结弦将纽扣摁了下去。羽生一阵眩晕,不由得低下头抚住额,等剧烈晃动的视野停下来之后,抬头,自己站在床前。
住在羽生身体里的结弦,依旧是桃花般的笑靥。
“去比赛吧,羽生。”
十年前,结弦和羽生双方的家长凑到一起聚会,两个小孩闲来无事就互相展示自己的小物什。结弦觉得羽生脖子上的蓝色小圆球在光下亮晶晶的,很好奇。羽生便摘下来给他看,也同意他佩戴。正说着家里法藤多要送一副给他的时候,羽生突然发现自己在面对自己说话。
两个小孩当时就慌了,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导致了互换身体,甚至一时间他们都未察觉到异样,只是醒悟过来时,发现自己面对着自己。
他们吓坏了,好在都比较聪明,推测出是羽生的法藤的缘故,立即摘了下来戴了回去。当夜结弦就发了一场高烧。等结弦病好了,这边羽生随即躺在床上生病,几乎就是同时性的。
又过了几年,两个还未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小孩商定,让羽生用结弦的身体帮结弦考级。甚至他们还打赌,一天之内自己的父母都不会察觉他们换了身体。结弦的级自然是考过了,羽生还顺带着在结弦的身体里住了一天。最后没撑到第二天天亮,羽生的身体就开始狂痛。结弦痛的在床上狂哭,到医院一查发现时胃炎。羽生的身体好了之后,结弦的身体突然犯了阑尾炎。那时两人都在佩戴法藤,一模一样的款式导致没有人发现这其中的缘故。
自此,羽生和结弦就认识到,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佩戴羽生法藤时间的影响,他们因为互换身体所生的病就会愈来愈重。那之后,羽生就再也不让结弦碰自己的法藤,而为了防止搞混,结弦也不再佩戴。
这就是羽生不让结弦交换身体的原因。如果交换后被佩戴方原来的身体主导不愿意取下法藤,就如结弦,羽生也是没有办法换回去的。他们现在已经快成年,生起由此引发的病来不容小觑,而羽生身体里的结弦总是先生病的,加上结弦铁定了是要彻底的交换直到他的这幅身体的腿伤变好为止,这意味着病痛要一直折磨着他。
可是鬼知道他得的病会是什么?上一次胃炎就足以让他在病床上疼着哭。
羽生兀自朝走廊尽头走去,走着走着泪就㑦地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