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或那一生,都不过是梦一场罢了。
一,
她躺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即将就要埋入黄土之中。
已是耄耋之年的她,身边却没有子孙满堂的天伦之乐,也没有陪伴左右的恩爱夫君,有的,只是她一个人的喘息。
头顶的蛛丝在微风中微微晃动,窗边的鸟儿在树梢间欢快啼叫。白天黑夜,对她而言都已无所谓,她只是个瘫痪在床的将死之人。
琴声,那琴声,眼中一片死寂的她,却在听到一阵琴声后,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嚷着,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她像疯了似的,想要起身,想要表达什么。奈何,她只是个残废的老人。
“那老婆子疯了吗?怎么瘫痪了,还在床上瞎叫唤,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别管她了,就一快死的老太婆,管她作甚。她家里人都不待见她,我们对她那么好干嘛。在她死的时候,给她收收尸就已经不错了。”
她听着门外仆人的对话,无奈苦笑,眼中的泪,逼的眼眶发红,却终究没有落下。
她听着那琴声,那一首《凤求凰》。她曾经因它为一人痴迷,而今,再次听到,她悔不当初。如果能够再来一次,她一定要好好的活一回,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她累了,伴着琴声,睡着了。
二,
她被耳边叽叽喳喳的各种声音吵醒了。
她睁开眼,却看到屋里站了一大家子的人,她吓了一跳,有些不能接受一下子出现这么多人。看她睁眼醒来,床边的妇人便把她拥入怀中,滴滴热泪透过衣衫,滴进了她的心里。
那是她的母亲,那疼她爱她的母亲,怎么会……她呆愣愣的,看着那些曾经宠她的家人,本该早已西去的人们,乌泱泱地站了一片,眼里充满的都是真切的关心。
她哭了,抱着母亲温暖的身子,狠狠的在她怀里大哭了一把,哭着哭着,睡着了。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能在临死前,再次见到他们,真好。
再睁眼,还是那房,还是那床,她猛地坐起来,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疼,不是梦,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当初,回到了错误还没有发生的起点。
她兴奋的下了床,摸摸那熟悉的桌椅,碰碰那曾经的橱柜,看看那依然是少女的自己。她回来了,回到了当初。她兴奋地在地上转圈圈,这种青春活力的感觉真好。
母亲进门,看到她这般随意的在地上玩闹,赶快让她上床躺好,责备她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大病初愈还这般胡来。她听着母亲的唠叨,看着母亲细心的帮她掖被角,她笑的很开心,觉得这样的生活真好。
母亲看着她一直在那傻笑,摸了摸她的头,也在旁边温婉的笑着。
三,
她还未及笄,还未长大,身边有着一切她想要的美好。重活一世,她学会了更好的珍惜。
上一次,她沉浸在父母对于自己的疼爱中,不懂感恩和回报,这一次,她成了懂事可人的贴心小棉袄,对母亲和家人嘘寒问暖。
这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在家中的花园里赏花扑蝶荡秋千,好不惬意好不自在。直到,她遇见了那个人。那个曾给她温暖与爱情,又带给她冷漠和无情,她的夫君。
她有些惊惶的从秋千上跳下,想要逃离这里,却被父亲轻轻唤住,把她引荐给他,两人就算相互认识了。敷衍的交谈了几句,就推托身子不适,匆匆离去。耳畔还隐约听到父亲的声音,“小女性子太过害羞,有些怕见生人,还望梁公子请多担待。”
她知道,父亲对他赏识有加,觉得他年轻有为,品性温良,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但她不想,亦不愿再重蹈覆辙。当初的她,也以为他就是她的良人,她会和他相伴一生,谁曾知,他不过是个薄幸的负心人,贪图的,也不过是她的美貌与父亲的权财罢了。
父亲倒了,她也老了,没有了利用价值的她,就如破布一般,被丢弃在了一旁,不闻不问,连看都不愿再看。眉眼间,只有不耐的冷漠,哪还有当初的柔情,这一切,都是骗人的。
以前她躺在床上悔不当初,无可奈何,如今,她必定不能再步前尘,一错再错。
四,
她对他的厌恶,是府中上下人等都可看出来的,实在是过于明显,他一来她便走,他说多少话她都不爱理,眼神里始终带着莫名的蔑视与仇恨。
所有人都不理解,为何她会对他抱有如此大的敌视,毕竟他是一位相貌堂堂,玉树临风的有为青年。她也不解释,只说她不喜他,讨厌他。
而父亲,在比较综合其他公子以后,觉得还是他最为适合,故一心一意的想要撮合他们,给他们制造相处的机会。
父亲找她来书房,她低头进门以后,抬头却望见了他坐在里面,转身就要走,被父亲呵斥住,“没看到有客人在吗,怎地还如此失礼,还不快快坐下。”
她闷头坐在离他最远的椅凳上,就听到父亲说,“听说,梁公子弹得一手好琴,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听上一曲。”
那人颔首,“能为相爷抚琴一首,是梁某之荣幸。”
烟雾缭绕,微风轻抚,在春光下,他又弹起了那首,《凤求凰》。当初,就是因为这首,她才动情至深,下嫁于他,以为良人如斯,每天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却不知,他的《凤求凰》,从来不是只为她一人而抚,而所想要的琴瑟在御,岁月静好,也不是他所能给的。
她听着,曾经以为美妙动人的琴声,在她耳中只成了喧闹嘈杂声。她不耐烦,听不下去了,猛地站起来,说了声,“爹爹,女儿身体不舒服,就先回去了。”就匆匆跑开了。
她走在偏僻的角落里,狠狠的,无声的,哭了一场。
五,
她马上就要及笄了,即将就要嫁人了,还是那个人,纵使她再不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是她不能抵抗的。
她的不情愿,她的不高兴,在父母眼中只是小女孩的小打小闹,并不碍事。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天作之合,是一桩好姻缘,认为他们是郎才女貌,是一双好夫妻。
随着她及笄之日的临近,她的心,却越发沉重和苦涩,她甚至认为,老天是和她开了个玩笑,只是为了让她再次经历苦痛而不是改变命运。
不,想想日后那凄惨的光景,她不愿再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无人问津。
她借口要出去散心,就带着几个丫鬟和家丁出门了,在路上又叫嚷着要这要那,把下人们都支开了,往城门快速走去。
她以前就爱看那些戏本子里的故事,那些仗剑走天涯的侠客,那些飞檐走壁的生活,那神秘未知的江湖,是她一直都心生向往的未来。以前,她是在家的乖乖女,现在,她要做洒脱不羁的行者。
她离开了家,只留下一封书信,算是给家给这之前的人生一个交待。剩下的时光,她只为自己而活,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好好欣赏这山河风光,好好享受这流年岁月。
她就这样离开了,开始了没有终点和尽头的旅程。
六,
她没有武功,力气不大,个子不高,只是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刚及笄,仿佛不知世事无常,不懂人间世态炎凉。
却不知,她早已历经沧桑,有着比寻常人等更加难能的坚韧与毅力,她不怕苦,不怕累,做活做得好,只要按时给工钱,不拖拉不少钱,她会做的很好。
她一路跟随商队,去往各个地方,一边在商队打杂煮饭,一边跟着欣赏风景。有时会突然的想去某个客人所说的地方,想去看一看那里的美景,就会跟老板说一声,就结账走人,带着为数不多的盘缠就上路了。
她一路走一路看,很少在某个地方停留很久,她也遇到过很多危险,被打劫,滚下山坡,遇到豺狼,生过病,但只要她还有一口气,还能动,她就想走,想去看。因为,她已经在床上躺了大半辈子了呀,她舍不得浪费时间。她想趁着她还年轻,还能走,用这双不怎么强壮的腿,带她去看一看不一样的世界,领略不一样的人生。
她风餐露宿,蓬头垢面,已和街头的乞儿无太大差别,她蹲在街头的角落里,昏昏欲睡,却看到了她那熟悉的容颜,她那思念怀想的父母。弯着腰,驼着背,花白了头发,斑驳了容颜。她捂着嘴,躲在角落里看着他们,不敢上前,只能远观,冲着他们的背影,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感恩以及抱歉。
她走了大半辈子了,一直在走着,不敢停也不想停,她的一生,都行走在路上。现在老了老了,又躺在床上了,身边也没有人,可是之前心中的悲愤与难过,都在路上所消弥了,之前的人生,恍若隔世。
在迷迷糊糊的抬眼中,却依稀看到那熟悉的仆人坐在门口聊天,耳边的《凤求凰》也还在萦绕,蛛丝依然在头顶上晃荡。
她笑了笑,这一生那一世,究竟如何,是为哪般,都无所谓了,无所谓了。闭上了眼,就此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