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人生

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异言堂双月征文之潜伏。





再见到小凌时,闺蜜吓了一跳。

“打电话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于是小凌讲述了一遍今天非常糟糕的经历。

她上个月终于被一家医院录用,公审结束后就要到那边的城市工作,昨天忽然受到消息,八天之后就要开始上班,所以要赶快提交近期的一寸证件照。于是收到消息第二天,为了不耽误和闺蜜约好的晚间烤肉,她很早就赶到了从高中起就一直去的照相馆。没想到的是,拍出来的照片修修改改,依然丑到让她无法接受。

老板建议用她大学满意的证件照修改,从相册上传后,发现虽然尺寸正好,但是分辨率不够。小凌请老板修改一下分辨率,老板说这没法修的。

“怎么会没法修呢,我打电话问了我妈,她以前一个同事就能修改啊。”

于是小凌把这项工作委托给妈妈,三个小时过去,不知为何分辨率依然没调好。她等不得了,提出要去大学城拍摄,那里的摄影师经常给大学生拍,不管修图还是分辨率肯定都不在话下。可是她爸不同意,非要动手自己调,又过了两个小时依旧没有进展。

她说自己出去办新银行卡,实际上骑车子火速到了大学城,花了两百块钱,拍出一张还算满意的一寸照片。但是不知怎么,后来被她爸爸知道,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非说这照片不好看,死活不让传,盯着她上传了分辨率不够的大学一寸照,这才肯罢休。

“什么不好看,他就是嫌我花钱,自己调不好又不承认。我都拍完了他还卯着劲折腾。”

说这话时,小凌在炽烈的日光下满头大汗,白而胖的脸上,为拍照化好的妆全花了,像负责滑稽场的艺伎。

闺蜜听完沉默了一下,好奇一开始那张到底有多丑,小凌打开手机给她看电子版。闺蜜在本人和照片之间来回比了比,说,“老板在那条街干了二十年了,如果真的有水平,早就搬到更好的地段去了。时代在发展嘛,他们一直吃老本,难免客人不满意。”

然后又问,“旅行的事儿,商量的怎么样了?”

小凌更是摇头:“别提了,跟我爸一说,他像吃了炸药一样,跟我吵了好久。我妈一直给我使眼色,我就没再说了。”

“他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你的路费也是我出,住宿费也是我出,又不用他花钱,还要怎样?”这下闺蜜火冒三丈,眼神都变得分外慑人。

小凌说:“你还不知道他吗,怕花钱,又怕自己怕花钱被别人说。我们家以前每年都有出门旅游一次的传统,自从他被骗了四十万,已经好几年没出去了。不去也就罢了,还给我妹画大饼,从初中毕业画到高中毕业,我俩吵完后,我妹因为这个又和他吵了一架。”

“你又忍了?从小到大就知道忍,挨打也忍,挨骂也忍,别人不知道你爸,还以为是个多和善的人呢,你什么时候才能支棱一点!”闺蜜坐在电瓶车后座,迎着风,几乎在咆哮。

“这次我没忍啊,不是吵了吗?”

“每次都吵,每次都妥协,你爸都已经默认你好拿捏了,这么下去只会越来越过分。你都二十六了,好不容易考完了研找到了工作,和朋友出去玩一玩怎么了?”

“那不然怎么办,怎么吵他都不会答应啊。”

闺蜜猛地站起来,压着她的肩膀,用朽木不可雕的语气说:“为什么要吵,直接通知就完了,难道还等他审批吗?”

小凌把着电动车,眼睛盯着不断轧过车轮的路,没有说话。

隔了很久,才回答:“既然都没有吵的必要,那还通知什么,我们偷偷去就好了。”

就算不回头,她也知道闺蜜会是无语到笑出来的表情。

——是谁二十六岁了 ,还要瞒着家里人偷跑出去玩。

闺蜜总觉得两人是因为太相似的境遇才成为朋友,可小凌觉得她们是不一样的。虽然闺蜜和自己都有作为教师脾气暴躁,蛮不讲理的爸爸,也都有个争强要胜,做事像男人一样的妈妈,甚至还都有个小自己七八岁的弟弟妹妹。可她还是觉得,她们是不一样的。

究竟哪里不一样,她从来不去想,也不愿意想,她只知道对方通过反抗过上了没有工作没有保障的生活,而自己因为隐忍,离理想中的生活只有一步之遥。

吃烤肉的时候,鸡腿的颜色让小凌想起闺蜜送给自己的小橘猫,闺蜜问起小橘现在怎么样,小凌想了想,把鸡腿翻了个面。“应该没什么问题,我从爷爷那搬回家了,我妈不让把猫带回去的。”

“为什么搬回去,在爷爷家住,你爸不会天天烦你,我过去也近啊。”

“还不是那老太太那档事儿吗。”

闺蜜忘了嚼肉,半张着嘴眼睛瞪圆:“怎么,已经发展到要搬进你爷爷家了吗?”

“这倒没有,我爷爷想,我爸和我叔也不会同意的。那老太太也是神人,坑我爷爷买保健品花了快十万,还想进我家门,真是痴心妄想。”

小凌夹起一块半生的肋排,当成老太太的脖子,一剪刀剪成了两半。

虽然家里人不在乎自己的感受,至少爷爷很疼自己,可是自从那个该死的老太太出现,爷爷也变得陌生了。以前出去买菜,爷爷会偷偷塞进她篮子里一百块钱,现在夏天三四十度高温,连空调都舍不得让她开。


约好去海岛旅行的那天,闺蜜拖着一只装有两人行李的箱子,和小凌站在站台上。大风呼啸而过,让小凌有一瞬逃出囚笼的轻快。

“我觉得这趟高铁会延误。”

闺蜜吃惊地看向她,“为什么?”

小凌以肯定的口吻回答:“因为我身上有这个定律,不管等什么车都大概率延误。”

闺蜜说:“这车不会迟。”

“为什么?”

“因为我说不会迟就不会迟。”

闺蜜比小凌的语气还确定,脸上有一种阴沉沉的凶狠。

列车准时到达车站,闺蜜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大意可以理解为“我说什么来着”,然后拉上行李大步进了车厢。

在某种程度来说,闺蜜是个很强势的人,虽然看得出对方在努力克服这种倾向,但依然无法改变她是个强势的人。

其实小凌有点喜欢她的强势。

比如现在,对方指挥着自己放好行李箱,坐在里面的位置。在自己嘀咕箱子会不会掉下来砸到她时,她说不会,因为她能活到一百岁。

小凌知道对方的强势是出于天性,而非为了控制自己,闺蜜其实是很温柔的人,来自对方的笃定总是让自己很安心。

闺蜜经常教育小凌:你要学会反抗,总是躲没有用,不碰到头破血流,不会知道自己有多么大的潜力。

小凌的回答很有个人风格:我不需要硬碰,我有躲的余地,我不像你。

闺蜜总是会在看似无话可说时,抬出这么一句,“你每次都能精准的选出,当下来说最便捷同时也最危险的路。你看过张爱玲的那篇第一炉香吗?你和葛薇龙很像。”

小凌隐约有点印象,但是她看过就忘了,不会像闺蜜一样一遍遍看。但她清楚的是,自己不像葛薇龙。葛薇龙总是被欲望驱使做出抉择,自己没什么欲望,完全是在用头脑做决定。

小凌不觉得,自己唯一的愿望就是拥有一座自己的公寓,养一只猫,做着稳定悠闲的工作,这能有什么可被驱使的。

闺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有时候和你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候又觉得挺无话可说的。

列车飞驰过无边的旷野,飞驰过河流树林,在视野里逐渐模糊成梵高笔下的色彩。就在小凌上下眼皮即将碰到一起的时候,听到闺蜜轻声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到该上车的时候你不见了。我到处找你,找了很久都找不到,心里害怕的要死,觉得你正躲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自杀。”

模糊间她听到自己回答:“我不会的。”

“真的吗?”

“嗯,你玩过剧情存档游戏吗?”小凌闭上眼,感受着列车轻微的震感,“你知道吧,我喜欢做成就任务,不是喜欢做任务,而是为了达成成就后满足的一瞬间。”

“遇到很困难的事,就当作一个不得不做的主线任务,为了达成结局,硬着头皮也能刷下去。每当感到很崩溃,或者特别愤怒,就当触发的支线剧情储存起来。支线剧情,就是不做也可以的。”

闺蜜说,“游戏中支线剧情可以放弃,但是不能一直保存,因为容量是有上限的,如果存到上限怎么办?你能放弃那些记忆吗?”

“我可以压缩。”

“如果压缩也到了上限呢?”

小凌思索了一阵,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耸耸肩,“我不太想未来还没发生的事。可能生活对你来说很重要,可是对我而言,只不过一场必须完成的可存档游戏。在做任务的时候,我一向不看剧情。”

闺蜜不说话了,看起来依然很担心。

“你记得以前在操场散步,你经常讲自己构思的小说吗?”

小凌说我记得。

“那时我就觉得,虽然剧情非常复杂,人设十分繁琐,但这些表象下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闺蜜认真地注视着小凌,“一种让我读不下去的东西。”

“是恐惧到读不下去吗?”

“无聊到读不下去。”

小凌又闭上眼,心头升起一丝恼火。


从列车抵达地,到要去的岛上要乘坐渡轮,小凌提前买好了票。第二天还没六点,她们俩已经打车来到了渡口,在船员的指挥下低头穿过一道窄小的门,坐在了陈旧破损的座位上。

闺蜜表现得很兴奋,因为她从来没看过海。

不是海湾,而是真正的大海!她贴着窗户往外看。

小凌小时候随家人旅游多年,已经看过很多次海,但是记忆里,即便是七八岁时第一次,也没有闺蜜现在这样激动过。

“你二十六岁了,稳重一点。”

闺蜜根本没听到她在吐槽什么,海员一宣布许可,便迅速离开座位跑到了甲板上。

六点是第一艘渡轮载客驶向海岛的时刻,也是海鸥最饥肠辘辘的时刻,许多游客提前备好了面包,还有火腿肠,隔着围栏,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海鸥高高抛去。

闺蜜什么都没带,直愣愣地站在甲板上,因为船速太快,不得不紧贴着船身防止被吹走。她抬起头看着天上掠过的无数海鸥,鸣叫着,滑翔着,晶莹的眼泪在熹微晨光中夺眶而出。

小凌坐在座位上,没和其他人一起出去,她隔着窗户看向闺蜜,对方眼泪掉落的瞬间,忽然心脏揪成了一团。

是为了海鸥而哭吗,难道她不知道飞翔是海鸥的天性?就像逃离痛苦是人类的宿命一样?

闺蜜肯定知道的,她比自己更加理智,决不会为了动物的本能行为,流下自以为是的感动之泪。

——那么,你究竟在哭什么呢。

抵达海岛后,她并没有问起对方为什么而流泪。

就像闺蜜最痛苦的那几年,小凌从没有主动去找过对方,她怕那样的悲伤淹没自己,冲垮本来已经建设好的防线。

海岛凉爽的夜晚,两人离开民宿在沙滩散步,闺蜜说了很多对未来的构想。

小凌跟在她身后不远处走着,海水里的沙子溢进凉鞋,难受地抬起脚甩了又甩。

闺蜜回头道:“你把鞋子脱了吧,赤脚走很舒服!”

真的很舒服,细软的沙子把脚掌包裹起来,虽然走路十分困难,但像走在柔软的云朵里,是以前穿着鞋子走过沙滩从没有过的惬意。

“你不怕贝壳扎到脚吗?你连医疗保险都停了。”

闺蜜歪着头站了一会儿,摆摆手,“不会的,我觉得不会。”

话音未落,听到对方“哎呦”一声,抱起脚痛呼。

虽然没有流血,闺蜜也有些后怕,于是招呼小凌上岸边的酒吧喝酒。小凌没喝过酒,说我醉了你一个人驼不动我,算了吧。

她还是被闺蜜拖了进去。

闺蜜明知道小凌酒量不行,不光给她点了一杯长岛冰茶,还点了一排轰炸机,五十度的威士忌,小凌喝了两口,眩晕感直冲天灵盖去。

闺蜜说:“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给我看的照片,其实和你本人没什么差别。”

小凌挣扎着抗议:“我哪有这么丑!”

“不是丑,是状态太差了。”闺蜜又喝了一个小杯,才说,“回家考研这两年,你状态就是这么差,一天比一天差,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以前你在外面读大学,那五年是你最好看的时候。可是我不敢告诉你,因为虽然你状态很差,却总是能找到回避的办法。我只了解自己,不知道对你来说到底什么才是最好的。“

“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

“我也觉得。你考上了编制,虽然只是个三线小城市,可毕竟也是三甲医院,又是一个十分清闲的科室。我想你离家远一点,用不了很久,或许又能恢复大学时的状态。”

小凌晕得受不了,趴在桌子上,眼前冰红茶似的褐色液体里漂浮着冰块,搅拌一下缓缓上升,静置之后又缓缓降落下来。

闺蜜还在喝。

“车上的时候,你说我故事写的无聊,还没说为什么。”

“我还以为你不想知道呢,”对方又叫了一杯无尽落日,瓜子壳堆得小山一样,“就是动机不足啊。动机不充分,所以只能用复杂的情节堆砌,人设也是一样。”

“我不懂你的意思。”

闺蜜托着腮,眯起的眼睛里终于戴上一丝醉意,“你了解自己吗?”

“了解。”

“你不了解。”

小凌又被被人评头论足的恼火侵袭,“我不了解,难道你了解吗?”

对方落寞地看向窗外,似乎空荡荡的灯影下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把感情都存档压缩,怎么了解自己,不了解自己,又怎么了解别人?”

小凌打了个寒颤,她有一种感觉,闺蜜知道自己以前对她的回避。

“高中毕业,你说想报编导,你爸不让,我当时快气炸了,但是这段时间我想通了一件事。”她说,“不管那时候还是现在,你都写不出好的剧本。”

对方的话语噩梦似的在耳边环绕,小凌一阵恶心,跑到厕所吐了起来。

出来时她已经清醒了,闺蜜却醉成烂泥,抱着只剩下冰块的玻璃杯,嚷嚷道,“你把怪兽关起来了,关起来了!它会吃了你的!你一定会被吃掉!小凌,我舍不得你——”

周围客人和驻歌唱手投来异样的目光,小凌尴尬地摆摆手,“不好意思,我朋友喝多了,我们这就走。”

回客栈的路上,闺蜜忽然抱住小凌,声泪俱下地哭道:“你不要死,你别死啊!”

小凌想说你胡说八道什么啊,我不会死。但是当看到路灯下自己的倒影,忽然悲从中来,竟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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