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的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直是初中语文教材的经典课文,也一直都是初中语文教学的精讲精读课文。许多人说到鲁迅先生便会想到他充满乐趣的“百草园”,和“扼杀童年快乐”的三味书屋。这正是源于以往的老师在进行课文讲解时常常都会给学生灌输的观点,即百草园是“童年的精神乐园”,而三味书屋则是“封建教育对于儿童的压抑与摧残”。
老师们的这种“官方解读”恰恰是来源于学术界的许多人对于此文的误读。例如李何林认为通过“百草园”和“三味书屋”生活的前后对比,“揭露和批判了封建腐朽、脱离儿童实际的私塾教育,用乐园似的百草园生活来和阴森、冷酷、枯燥、陈腐的三味书屋相对比,一个是多么适合儿童心理,表现了儿童广阔的生活乐趣;一个是多么妨碍儿童身心的发展:像《论语》《幼学琼林》《周易》《尚书》这些宣扬封建毒素的古书,又艰深难懂,逼着学生死记硬背,不懂也不能问”。
或雪步提出“作者通过百草园和三味书屋儿童时代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描写,所表达的主题则是揭露和批判以孔孟之道为核心的封建教育制度,从而表现了鲁迅对封建社会及其教育制度的彻底否定”。
于是我们便需直面一个关键的问题:在课堂教学中否定学校教育,甚至否定受教育的意义,那么《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入选初中语文课文的意义是什么?当然,有人会说这是批判封建私塾教育不是批判现代学校教育。那么现代学校教育的课堂魅力真的超越了儿童所热爱的户外乐园了吗?这显然是一个难以自圆其说的悖论。因此我们不得不认真思考《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主题到底是什么?如何才能真正消解与经典之间的隔膜?
一、关注中华传统文化要素是消除与经典的隔膜的必然选择
《九年义务教育全日制初级中学语文教学大纲》提出初中生语文的教学目的是在小学语文教学的基础上,进一步指导学生正确地理解和运用祖国语文,提高阅读、写作和口语交际能力,发展学生的语感和思维,养成学习语文的良好习惯。
语文教科书的最大功用是作为学生母语学习的范本。语文教科书的文化构成与“语文素养”的目标追求存在着密切关系。世界各国的母语课程都重视教材内容的文化构成,以此形成学生的国家观念、公民意识和符合时代发展的价值观。“选文”是在确立“什么样的知识最有用”,也可以说是在“选择文化”,教材建设也是文化建设的重要内容,是在构建一种理想文化。现在的中小学语文教材在某种程度上将决定未来10年、20年里一代人的语言系统和思维方式。
我们又会面对一个问题:《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历来都是初中语文教材的必选精讲精读课文,而几代人学习鲁迅先生文章的心得却是“想说爱你并不是那么容易”。虽然中国的白话小说的起步和成熟都出自鲁迅的手笔。作为创作中国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的文学巨匠鲁迅先生,其文学创作的艺术价值之高是一个无需言说的公论。但就其创作时语言使用的规范性,用当下普通话的语法标准来衡量,的确存在一些差异,此种差异当然是因为其时白话文的语法标准方兴未艾。但无论如何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作为训练学生规范性语言表达的范本,显然不是最佳选择。
那么《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作为经典课文的意义何在呢?
新版部编教材主编温儒敏教授最近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风趣的说:新教材的特点是“主治读书少”。在新教材编选的众多创新中,其中一项就是加强了对学生名著阅读的引导。新教材七年级上册的名著阅读指导,是题为《消除与经典的隔膜》的单元活动,其中需要“消除隔膜”的经典即为《朝花夕拾》。
此处教材编写的设计可谓煞费苦心,亦独具匠心。通过对《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精讲深读,使得学生初步了解了鲁迅先生的写作风格,尔后再进一步引导学生阅读整本《朝花夕拾》,从而带领学生走进经典阅读的殿堂,促使其养成阅读经典的习惯。然而遗憾的是,在这篇题为《消除与经典的隔膜》的单元活动设计中所提出的观点,恐怕不具有足够的说服力,并不能使中学生很好地“消除与经典的隔膜”。
其中编者提出的三个观点分别是:
第一,读经典作品,会丰富我们的人生感受和经验。鲁迅的《朝花夕拾》,虽然它所反映的生活场景与我们的时代不同,但它对童年经历的呈现,具有穿越时空的魅力。带着个人的生活体验去读,你可能会在其中找到自己童年的影子。
第二,读经典作品,可以帮助我们思考许多人生问题。比如,《五猖会》中所反映的家庭教育问题,是不是至今还在我们身边出现,只是表现形式不同而已?
第三,读经典作品,更有利于文化积累,让自己是思想与大师们联网接轨。读鲁迅,会比读当下流行的那些“文化快餐”书籍有更多的收获。想一想,是不是鲁迅创造了“朝花夕拾”这个词语,才有了现在流行歌曲中“朝花夕拾杯中酒”(《中华民谣》)这样的句子呢?
此三个观点从理论层面来说自然是完全正确的,但作为引导初中生消除与经典的隔膜,则很有些曲高和寡。先说第一个观点,如果仅仅是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艺术价值集中在生活场景的描写,以此来吸引初中生阅读,就会发现学生怀着极高的期望,却大失所望。与当下学生所热衷的玄幻小说里光怪陆离、异彩纷呈的环境相比,百草园的描绘显然无法令这些已经习惯了3D呈像思维的中学生心驰神往。
其二,对于《五猖会》是否就是“批判封建家长专制,迫害儿童兴趣”的主题还有待思量,单单是将反感家长管教,挑战父亲权威作为阅读经典的目的,就很不适宜。
第三个观点本身非常有价值。然而后面的两个论据则不合时宜。首先对“文化快餐”书籍的范畴并没有严格的界定,倘若学生心目中将一些所谓的“文化快餐”书籍作为自己的喜爱篇目,直接否定而举荐一些对于学生来说相对陌生的经典文学,可能会引起学生的排斥和反感。《中华民谣》是1994年由张晓松,冯晓泉创作,孙浩演唱的一首流行歌曲。虽然当年盛极一时,然而对于今天的00后初一学生,根本无法引起任何共鸣。
初中学生的心理特征是成人感和幼稚性并存,表现出种种心理冲突和矛盾,渴望被当做成人,渴望得到如同成人一般的尊重与认可,但认识水平与社会经验又不足,具有明显的不平衡性。
因此仅仅建议青春叛逆期的孩子去了解鲁迅先生有趣的童年生活,显然只是低层次的阅读共鸣。用这样简单的理由对初中的青少年进行说教,很容易适得其反,激发学生排斥阅读经典文学的叛逆情绪,这显然是违反了编者的初衷,也不是教育的真实目的。那么从什么角度来引导学生阅读《朝花夕拾》,以什么理由让学生向往《朝花夕拾》的文学世界,从而爱上经典呢?
笔者认为应以文本中的中华传统文化要素作为理解《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切入点。
德国心理学家荣格,提出了集体无意识理论,并以此来解析人的意识形态。集体无意识是人格结构最底层的无意识,包括祖先在内的世世代代的活动方式和经验库存在人脑中的遗传痕迹。集体无意识的内容是原始的,包括本能和原型。它只是一种可能,以一种不明确的记忆形式积淀在人的大脑组织结构之中,在一定条件下能被唤醒、激活。荣格认为“集体无意识”中积淀着的原始意象是艺术创作源泉。一个象征性的作品,其根源只能在“集体无意识”领域中找到。
读者在文学阅读时与作者所创作的文本产生共鸣的基础,就是集体无意识。
根据这个观点,今天我们阅读鲁迅的作品,便需要寻找到我们与鲁迅之间共同的集体无意识要素。当排除了历史环境与地域文化的差异后,这种共同的集体无意识要素就直指中华传统文化要素,只有这个要素是我们今日生活与鲁迅的生活心境共同的社会投影。因此我们如果希望学生与作者——鲁迅先生,产生深层次的共鸣,就应该从梳理这篇散文的中华文化传统要素着手,这才是使学生跨越地域文化,勾连历史语境,消除与经典之间隔膜的正确打开方式。
二、《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的文化意象举隅:美女蛇。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的叙述与描写极富画面感,阅读此文时眼前便似展开了一幅意趣盎然的中国画。
我们重点来说说神秘的美女蛇传说。
百草园显然不只有野草,那是一个由许多活泼的生命共同构筑的“乐园”。鲁迅对百草园的美好记忆中,还有一段神秘而美丽的民间传说——美女蛇的故事。美女蛇的故事是“长妈妈”为了避免童年鲁迅发生危险而讲的一个传奇故事,对于美女蛇的意义,孙绍振、王富仁先生都已经有了很好的阐释,至于传奇故事在文学写作技巧中的作用,温儒敏先生也从两个方面做了很好的分析。在此我们都暂不敷叙,我们只从美女蛇的中华传统文化元素方面来看。
可以说,这是一个正义战胜邪恶的民间神话故事。这个故事十分古老,从战国时期的《山海经》、唐代的《太平广记》,到清代的王士祯《池北偶谈》,都有关于美女蛇的故事。这些故事中蛇妖的形象有善有恶。美女蛇的故事人物有三个,分别是一个读书人、美女蛇、老和尚。读书人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偶遇美女。那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莞尔一笑,便隐去了。于是这个读书人便在心里期许与美女的再次邂逅。然而一个老和尚却看出他脸上有些妖气,并用一件法宝(飞蜈蚣)在半夜拯救了读书人的性命,使他免于葬身蛇腹。
这个故事中有几个经典的中国传统文化意象:读书人(即书生)、和尚、蛇妖、纳凉的院子(即后花园)。书生是具有文化素养和审美情操的人,他们往往才华横溢、重情重义,思想上向往与追求美的事物。当书生在院子里偶遇美人的时候,心神往之却并不僭越,只在内心期许下次的邂逅,也憧憬一份良缘。中国的许多传奇故事的主角都是书生,因为书生往往等同于才子,而才子佳人的故事母题则是极具中国文化特色的爱情叙事模型。书生或才子代表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典型的凡人形象,如《西厢记》里的张生,《聊斋志异》里的众多书生形象。关注书生的形象也是探讨中国文人气质和性情的延展话题。
和尚是具有法力又救人于危难之际、水火之中的形象,但常常也充当棒打鸳鸯的“伪正义”形象。若说这则美女蛇的传说中,和尚是正义的化身,那么在《论雷峰塔的倒掉》中,鲁迅对于法海和尚的批评则是溢于言表:“和尚本应该只管自己念经。白蛇自迷许仙,许仙自娶妖怪,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他偏要放下经卷,横来招是搬非,大约是怀着嫉妒罢,——那简直是一定的。”
美女蛇是故事的另一主角。对于美女蛇这个蛇妖的形象只有一点是确定的,那便是她的美貌,如果还要再做些猜测,那便是这个美女蛇想要与书生会面,至于会面是为了吃掉书生的脑子(如老和尚所言)还是希望展开一段唯美的恋情,便不得而知了。于是我们便立刻想起了中国传统故事中的另一个蛇妖——白蛇娘娘。《白蛇传》是我国广为流传的古代神话传说,最早见于明代《清平山堂话本》,后来冯梦龙将它整理成《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收录在《警世通言》里,现在已经被改编成戏剧、影视等多种形式,是中国百姓最喜爱的传奇故事之一。因此对于中国传统文化要素中蛇妖意象的探究,将极大的燃起中学生阅读经典的热情。
至于这个传奇故事发生的环境——纳凉的院子,是中国传奇故事的高发地段。可以归类为后花园叙事的母题原型。
还有令人敬爱的宿儒寿镜吾老先生、深具文化底蕴的三味书屋等等都可让我们的学生在中国传统文化的长河里“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三、民族文化滋养出来的家国情怀
语文学科是母语教学学科,它不仅需要培养国民正确使用和运用祖国语言的能力,同时还承载着培养学生家国情怀的育人功能。
然而现下许多的德育与学科教学出现了“两张皮”的现象,简单的说教不仅没有达到育人的效果,反而使人反感。而德育与语文学科的无痕融合才是教书育人的正确途径。
语文教材经典课文的文化特质决定了其在培养学生家国情怀方面的作用可谓天生丽质。
还是以《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为例。
“我”用儿童的眼光在三味书屋里看到“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排位,我们便对着那扁和鹿行礼”“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生活需要仪式感,三味书屋的拜师仪式和谐而温馨。中国自古以来将君子的气质描述为文质彬彬,尊师重道是作为一个读书人最基本的道德情操。当我们从文中读出了这些张扬民族传统文化意蕴的文化意象,那种文明古国的现代国民自豪感便油然而生了。爱国,既是爱她足下的土地,更爱她千百年来厚重的文化积淀。
更多的时候,家国情怀,不是空洞的说教,不是冗长的歌吟,而是五千年的文化积淀自然濡染和滋养出来的。
通过对民族集体无意识的理解,我们发现中华传统文化,是使学生跨越地域,勾连历史,消除与经典之间隔膜、走近甚至走进经典的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