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连续沙哑的大笑声传遍罗马广场的赌石铺子,一家迅即窜到另一家。
哈哈哈,老赵啊老赵,亏你玩了一辈子古董,这玩意还是被我搞到手了,有缘呐。啊哈哈哈!
石老迁,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这破镜子邪乎得很,说是能看见人的梦境,我劝你找个地出手得了。老赵担忧道。
切,我会中你这小老儿的奸计?石迁心想,挺着浑圆的肚子哼着小曲,快步踱向另一家赌石店铺炫耀他的宝贝。跑遍几十家铺子,友商们烦了腻了也就随他显摆,招摇过市。石迁顿感无趣,摇晃着胖墩的身子踱回石家玉器。石迁是玉石商,并不熟稔古玩行情渠道,儿子石头今年24岁,本命年。传说青铜宝镜能驱邪避灾,石迁便动用一切人脉四处打听,大半年下来没成想还真找见了。胖墩自是喜不自胜,四处向邻里炫耀的当急急掏出手机,催促儿子回家。
自行车轻快地驶过一个个红绿灯,穿梭在南四段鳞次栉比的商铺巷道。在一间低矮整洁的铺子前,少年跃下自行车,右脚轻轻一勾,脚撑稳稳着地。停稳自行车,石头往铺子后看去,洗到发黄的背心已经有些变形,耷拉在石迁肥胖的后背,他蹲在那似无人能扰。
爸,你又在喂野猫了。
石头已在身后站了许久,石迁一惊。
你小子真磨叽,打电话给你到现在都两小时了,蓉城啥时候变这么大了,等我喂完这些再跟你兔崽子算账。
石头莞尔,父亲总是嘴硬,对待流浪猫的温柔已然将他的声色俱厉出卖干净。
说起来,这群野猫,一养便是三年。石头曾提议要是喜欢,何不买只健康的养着,他总说不是为了养猫,只是为流落的小生命搭把手。喂完猫招呼石头到跟前,他从精致的红木盒子里取出青铜镜。语速平缓道:小子诶,你可发了我跟你讲,这是你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寻来的至宝。我忍痛割爱,给,拿去避避邪,招招好运。
见石头清瘦的脸皱成一团,满是嫌弃和不情愿,他不由分说匡嘡一下就给儿子往脖子上挂。嘴角微微上扬,背过身邪邪地笑道:别磨叽了啊,收拾收拾,去乡下奶奶家过中秋。说完哼着小曲擦拭柜台里的玉器。
石头呆呆杵在原地,寻思这胖老头又玩什么花招。刚想伸手取下,石迁瞟到儿子此举便拉长嗓音:看来这本命年是没法靠这铜镜转运了,要不过中秋节顺带去看看邻居家小花?学人家古人娶亲冲喜?
石头无奈,只好住手,在心里骂上好几十遍这老精怪。
02
奶奶住在金沙江边的小村,石迁和儿子每逢节日都会回来探望。
老家坐落在江岸,江水滋养,沿岸竹林茂密。柔软的月光浸入夹岸的四季竹稍,溢入院子,轻轻洒在石迁熟睡的脸庞。
石头走近竹椅,为父亲盖上毯子。
忽地一束月光钻进他胸前的铜镜,反射向父亲,刺得人睁不开眼。一阵晕眩过后,石头在朦胧中醒来,周遭一片混沌。眼前的一幕,立刻将心提到嗓子眼······
薄雾笼罩的前方隐约有一棵光秃秃的树,横着的树枝上有什么在挣扎。定睛一看,一个自缢的人,吓破胆的石头慌忙在脑子里搜寻解救方法,一边呼救,双手颤抖到不能自控,凭着一丝理智到处找利器试图将绳子割断。但无论怎么找,他周围仍是一片混沌,看不见任何地面的物体。
这时,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站在秃树不远处,唇色惨白,浑身发抖,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不断挣扎的人。约莫半分钟光景,少年踉跄地往回跑,神色惊惧。
还没等石头呼他同去救人,似有无数双手将他推着追随少年而去。一轮圆月悬在夜空,月光澄澈,熟悉的院子里,少年跪地、扑在仰躺竹椅的女人怀中,放声大哭:娘,我害怕,我想帮他的,但是万一我没能来得及,他刚好在救下来那会死掉,会有人怪我的,娘我怕······
院坝、竹椅、妇人都如此熟悉……
正努力回想,石头一个咧狙,又被那白色光束和无数的手推着,险些摔倒在这朦胧的虚空里。稳住身子,眼前却是不可思议的一幕,躺在床上的父亲额前冒着豆大的汗,身体抽搐,嘴里念着什么。石头使劲呼喊,努力靠近却没法动弹,只得眼睁睁看着父亲受着折磨。他每抽动一下,嘴里说着“不怪我”,石头的心就揪着疼一次。疼痛愈烈,石头愈看不清父亲的轮廓。
雨滴渗入发丝,打在他清瘦的脸颊,冰凉刺痛。
哎哟傻儿子,你躺地上干嘛,下雨了快起身回屋。
他微微睁开眼,月亮已经隐去,云层厚重的夜空似要倾覆下来。
爸,我刚刚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了一个上吊的人和一个少年,吓坏的少年转身跑进咱们院子扑在母亲怀里哭泣,再后来我看到你在睡梦里抽搐,像是在做着恶梦。而且我怎么睡着的,我想拿毯子给你盖上然后就被什么带到梦里似的。
方才轻松惬意的面容顷刻变得沉重严肃,风霜在眉梢冉冉升起,石迁欲言又止,示意石头进屋说。
孩子,刚刚那不是你的梦,你说的场景,正是爸爸在躺椅小憩时的梦境。这个梦已经缠绕我多年,从那件事发生起,我每年都会做同样的梦。那时我十七岁,傍晚在村子后的山上游玩,却惊惧地发现远处漆树上什么东西在挣扎,定睛一看是隔壁林叔上吊,那时他身子还在动弹。不知是出于对死亡本身的恐惧,还是担心自己救下来时若碰巧死亡,那我如何脱这干系。于是我逃跑了,此后的日子,我常常梦见这件事,于心有愧啊。若我搭把手,他或许便不会遭此命运,这是埋藏在我心里多年的秘密。今天,却因这铜镜的机缘,让我的孩子看见了父亲的不堪啊。
石头内心的世界似乎推倒重来了一遍,五味杂陈。很难将梦里那个惊慌冷漠的少年与慈爱的父亲相关联。生命面前的懦弱逃避与再熟悉不过的嬉笑骂嚷、喂养夜猫的温柔此刻蜂拥般扑进石头的每个毛孔,撞击着他年少的心。24年,他第一次真实的感受到了父亲的疼痛、冷暖。
夜已深,竹林的雨窸窸窣窣,父亲鼾声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