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杭州巨富桃老爷的独生女桃青青要结婚了,结的是指腹为婚的婚。
桃青青不愿意。
因为她从未见过那位即将与她成亲的未婚夫,她只从别人口中听说,他是当朝兵马大元帅柳大元帅的独生子、是九殿下的好朋友。他从小被柳大元帅送到武当山习武,习得一身好本领,后来又从军与边陲蛮夷厮杀,直追蛮夷三千里,勇猛不弱霍骠骑。
丫鬟香香说他是个玉树临风、彬彬有礼的公子。
看门老桃说他是个血气方刚、英姿勃发的少爷。
扫地吴妈说他是个游荡天涯、古道热肠的浪子。
但这些人都没见过他——那个叫柳飞飞的。
所以这些人说的话,桃青青半个字都不信。
午后,桃青青坐在小院的葡萄藤下,捏起一颗滚圆亮黑的葡萄送进嘴里,看着葡萄枝上一只结网的蜘蛛道:“柳飞飞,听这名字就是个浪荡的富家少年郎。”
香香坐在一旁纳鞋垫,头也不抬地问:“小姐,这名字怎么能看出柳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桃青青吐出两颗黑的发亮的葡萄籽,道:“两个飞呀,就是双飞,双飞的男人能有什么好东西。”
香香疑惑地看向桃青青,道:“双飞是好事情呀。谪仙人有‘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李大人有‘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晏大人有‘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双飞双宿是多少有情人的向往呀。”
桃青青扶了扶额,摆摆手道:“算了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总之,我是不会嫁给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的。”
香香低头纳鞋底,她知道自家小姐的想法与平常人家的小姐不同。用小姐的话讲,就是思想觉悟非常之高,属于新女性一流。
但女性再新,也是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姐即便不愿意,又能如何呢?
香香不禁叹了口气,停了手中针线,望向桃青青。正瞧见桃青青出神地看向葡萄枝,她循着桃青青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只黄豆大的黑蜘蛛,正趴在蛛网中心。有一只飞虫从葡萄藤中慢悠悠飞出来,在蛛网附近环绕着。
小虫子许是太困了,又或是飞的太快没注意,一头扎进了蛛网中,任它如何振翅、惨叫,也逃不开去,最终被蛛丝裹成茧,成为黑蜘蛛的口粮。
‘啪’!
桃青青陡然站起身,两条细长的眉毛往中间一靠,心中已有了一个决定。
桃青青把香香叫到屋子里,指着屋子里的用具道:“香香,快帮我收拾东西。”
香香问:“收拾东西干什么?”
桃青青答:“逃婚!”
香香低声惊呼:“逃婚?”
桃青青用力点头:“没错!我要逃婚,像前辈那样,游历江湖,追求自己的爱情!我桃青青决不要别人安排的丈夫!”
香香道:“什么前辈?”
桃青青摆摆手,道:“你别问了,快帮我收拾东西,再晚些就该关城门了。”
香香忙问:“小姐要去哪里?”
桃青青挺直腰板,亮晶晶的大眼睛闪着光:“苏州。”
2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美景她早已逛遍,杭州美食也已吃遍,她现在想去苏州看看,看看这个地方为什么能和杭州一比。
香香惊呼一声:“苏州离这三百里,小姐孤身一人,怎么走那么远的路?路上遇到人贩子怎么办?遇到山匪怎么办?到了苏州又没人照应,万一走丢了怎么办?”
桃青青道:“你哪来那么多‘怎么办’,小姐我机灵聪明、功夫又高,自然有办法。你不要管这些了,只管帮我收拾东西,把我衣柜里的衣服都打包,还有胭脂水粉铜镜花鞋子...对了,还有我那几样作画的宝贝。嗯...让我想想还带些什么好。”
香香目瞪口呆,小姐这是逃婚还是搬家?
香香终究是拗不过桃青青,在帮小姐搬完那九个大包之后,她累瘫在小姐的床上。此后七天她都将待在这个只剩下几件大家具的房间充当小姐,她心里有些害怕,但也不是那么害怕,因为桃青青走的时候在门上贴了一张字——作画七日,请勿打扰。
这张字就像门神一样,无论是谁,哪怕是陶老爷,都会被挡在门外。
但是她有些担心,因为自家小姐从未出过远门,而她又听看门老桃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
桃青青躺在宽大的马车里宝贝似地翻着一本书,书面写着《穿越之富家小姐》七个字。当初在旧书摊偶然看到这本书,桃青青就觉得这本书是为她量身写出来的。
因为她就是富家小姐,富可敌国的富。
虽然出生的地点不是泰国,但同为女人,对真命天子的向往是一致的。
桃青青重翻了一遍‘出逃卷’,对其中文字已经滚瓜烂熟,遂将书本合上。
这时她的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也是走的太急,没带吃的喝的。
撩开车帘,天已暗了下去,明亮亮的月光照在她脸上,她忽然觉得这里的空气是清新的,这里的风儿是舒爽的,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而愉悦的。
她对帘外赶车的道了一句:“老伯,前边找个饭馆,我们歇歇脚吃个饭。”
赶车的道了一声好。
车行十里,停在一个酒馆前。
赶车的道:“姑娘,酒馆到了。”
桃青青遂带着随身的荷包下了车,环看一周,目力所及黑茫茫一片,唯有这座孤零零的酒馆立在道旁,酒馆门前挂着两个大红灯笼,似一对大眼睛盯着桃青青。
桃青青也不怕,她自认身手十分了得,家中四五个护院都奈何不了她,这小小酒馆有何能人?
桃青青转头递给赶车的二两银子道:“你在这里看车,我吃个饭就出来。”
赶车的颤着手接过银钱,忙跪下给桃青青磕头,道:“您真是女菩萨,俺老黄从来没见过您这样的好人,俺替俺媳妇和六个儿子谢谢您了。您放心,只要俺老黄在这,车子就丢不了!”
从杭州到苏州不过五两银子,这才出城走了二十里就得了二两银子,老黄怎能不高兴?
桃青青着实没想到老黄有这么大的反应,书上说,女孩子在外要保护好自己,学会财不外露,没准赶车的就是个坏人,如今一见,赶车的非但不是个坏人,还是个老实巴交、非常顾家的好人。
桃青青放心地进了酒馆。
——但人的心,又岂是能从表象完全得知的?
3
酒馆不大,拢共才四张方桌。
一张桌子上都是剩菜碟子,酒倌正在收拾。
一张桌子上围坐着三个粗壮的汉子,喝酒划拳,声大如牛。
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位白衣书生,面白如玉、浓眉微锁,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但书生身旁放的不是书,是剑。这人自斟自酌,似是没有见到他对面的三个大汉一般。真是个奇怪的人。
桃青青径直走向空出的一张方桌,喊来酒倌,道:“二斤酱牛肉,一斤汾酒,再上四个精致小菜。”
前面两样是桃青青给老黄点的,后面四样才是她自己吃的。
酒倌拿着菜单离开,那一桌三个黑衣汉子忽地哄笑起来,一人道:“小娘们年纪不大,酒量不小。”
另一人道:“不光是酒量不小,奶子也不小。”
如此粗鄙之言,登时就激怒了桃青青。她面沉而起,转过身来喝道:“哪里来的三个蟊贼,竟敢调戏姑奶奶我?”
——这句话也是跟书上学的,人在江湖飘,要装成一个老江湖,震慑住别人,才不会被欺负。
三人古怪地看了桃青青一眼,那最后一个人道:“大哥、二哥,我看她不但酒量不小、奶子不小,脾气也不小。”
那大哥道:“我喜欢酒量大的。”
二哥道:“我喜欢奶子大的。”
三弟道:“我喜欢姑奶奶。”
三人哈哈大笑,早已喝红的脸,此刻又红了几分,几乎要滴出血来。
桃青青双颊绯红,又羞又气,她本是富家小姐,哪里受过这般调戏。这时一道凉风从门外吹来,三个壮汉身上的酒气全扑在桃青青面上,熏的她双目含泪,喉嗓发痒。
但在这三个壮汉面前,她怎能示弱,于是强压着嗓中痒意,开口便要道一句‘姑奶奶把你们牙都打掉’。哪知一开口,便是剧烈的咳嗽声。
那三人笑的捶桌拍腿。
三弟道:“小娘们,过来给我大哥倒酒,给我二哥喂奶。”
三人齐齐看向桃青青,一个个獐头鼠目,乍一看像三只大老鼠坐在桌边。念头一出,桃青青竟哈哈大笑起来。笑的肚子发痛,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笑声自是激怒了那兄弟三人。
只见那老三站起身,近两米高的身子,看上去像一只黑熊。
他大踏步走过来,一股压力扑面而来,桃青青不自禁咽了咽口水。但她仍是挺直腰板,昂着高贵的脑袋,大声道:“乖孙子!离姑奶奶远一点,姑奶奶怕折断了你的手腕子!”
壮汉仰天大笑,似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一般。
桃青青暗道一句好机会!
对付无耻小人,她可不讲什么江湖道义,只见她把腰放低,右拳握起,像个小沙包一样,又疾又凶冲向老三的小腹。这一拳是桃青青绝杀一拳,看似柔弱无力,却能把三个老三一般壮硕的护院汉子打倒在地,直冒冷汗!
桃青青有心给这人一个教训,因此这一拳比往日更快、更猛!只要撞在这人身上,非死即伤!
4
老三没有死,也没有伤。
因为桃青青的右手腕被他攥住了。
也许是酒喝大了,下手不知个轻重。老三只一捏,桃青青便发出黄莺被一箭射中的惨叫,叫声简直要把屋顶掀翻。
但叫声还没有把屋顶掀翻,便止住了。
因为老三扇了桃青青一巴掌,蒲扇大的手掌瞬间在桃小姐白皙的面上印下一个血红的手印,只是一瞬间,桃小姐的左脸便肿的像半个火龙果。
她从来不知道被打是什么滋味。
此刻她知道了。
左脸一阵阵发麻,不疼,却感觉有无数条细长的红蚯蚓在脸上钻来钻去。所有的血液仿佛都涌到了左脸颊,她甚至听到了脸颊上的血流声。
下一秒,她浑身便软的像一根面条,若非老三抓住她的手腕,她此刻已经瘫在地上。
这一巴掌似乎把桃青青的魂儿都扇丢了,她目光呆滞,大脑一片空白,下身几乎失禁。
她感觉到老三晃了晃她的身子,骂了一句什么话,接着眼前闪过一道亮光,同时响起一声惨叫,有血腥味在鼻尖萦绕,随后她便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5
桃青青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张白净的床上,额头发烫,左脸也在烫。
她睁开眼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去摸脸。
“嘶!啊!”
桃青青忍不住尖叫起来。
随即又委屈地哭出声来,她从小锦衣玉食,还从来没受到过这样的欺负。
这时一道温润的男声从她左侧传来:“你醒了。”
接着便有一个白衣俊朗的公子来到床边,她立刻就认出,这人是酒馆里的白衣书生。她下意识地攥紧被子,同时用右手去摸自己的身子,当她摸到那一身丝绸衣服时,默默松了口气。
她扭头看向白衣书生,道:“是你救了我?”
白衣书生略带自责的语气道:“昨晚姑娘在酒馆受伤时,我正在苦思一道剑招,未能及时搭救,以致于姑娘遭受恶人欺负,还请姑娘谅解。”
这人真是奇怪,明明是救了她的人,反倒向她道歉。
桃青青不禁对白衣书生心生好感。
白衣书生道:“此处是昨日酒馆的包间,我去给姑娘买点早饭,饭后我送姑娘回城。”
回城?她现在这副狼狈样子怎么能回城?那岂不是要让香香笑话?
于是她大喊一声:“等等!”
白衣书生脚步一顿,问:“怎么了?”
桃青青道:“我还有一辆马车在外面,有一个赶车的,你管他要早饭钱。”
白衣书生疑惑道:“你昨晚是坐马车来的?”
桃青青心里咯噔一下,道:“是呀,我要坐马车到苏州去。”
“可是外面没有马车。”
桃青青惊地坐起身:“没有马车?”
白衣书生很肯定地点点头道:“没有。”
桃青青伤心地垂下头,让她伤心的不是丢了马车,而是那个老实巴交的老黄竟然是个小偷。
白衣书生道:“姑娘在杭州可有亲人?”
桃青青摇摇头。
白衣书生又道:“那车上可有贵重物品?”
桃青青点点头。
白衣书生安慰道:“姑娘不必伤心,此处酒馆离杭州府很近,饭后我与姑娘同去杭州府报官,有官差捉拿,那赶车的必然逃不掉。”
桃青青忙道:“不,不用了,车上也只几件随身衣物,那赶车的也怪可怜的,拿了就拿了吧。”
她想起了昨晚老黄跪地磕头的一幕,那是多么真挚,她宁愿相信他是为了自己家人偷了那一马车的东西。
白衣书生叹道:“姑娘真是心善,这一顿早饭必要让柳某请。”
桃青青睁圆了眼睛道:“你姓柳?柳树的柳?”
白衣书生道:“是,这姓有什么不对吗?”
桃青青又问:“你认识柳飞飞吗?”
白衣书生朗声笑道:“天下谁人不识柳小将军?他在边陲的英雄事迹,令我辈江湖中人敬佩不已,若是有机会,定要登门拜访一番,只可惜...”
说到这里,白衣书生摇了摇头。
6
桃青青连忙问:“只可惜什么?”
白衣书生叹道:“只可惜柳小将军很快就要成家了。”
桃青青疑惑:“成家不是一件好事吗?”
白衣书生道:“成家在别人眼中固然是一件好事,大好事,但在柳小将军那种人眼中,却是一件坏事,大坏事。”
桃青青道:“你越说我越听不懂了,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不是所有男人心中的向往吗?为什么在他那里就是坏事情了?”
白衣书生却道:“姑娘马车劳顿腹中空空,我先端些粥食。”
说罢便转身出门。
桃青青独坐床上,轻咬着嘴唇,为什么对柳飞飞那种人来说成亲是一件大坏事?柳飞飞那种人又是什么人?
好奇浮在她心头,连饥饿感也压了下去。
柳书生端着一个餐盘进门,盘中有一碗皮蛋瘦肉粥,两个煮鸡蛋和四个杭州小笼包。
正是桃青青最爱吃的早餐。
柳书生放下餐盘,似闲聊般问:“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桃青青鬼使神差地道:“我姓柳,柳青青。”
柳书生笑了:“真是巧了,姑娘竟然也姓柳。”
桃青青道:“为什么对柳飞飞,成亲就是一件大坏事?”
柳书生道:“柳小将军少年入武当习剑术,十五岁剑术大成,四处挑战各门各派的成名人物,崆峒、峨嵋、少林、昆仑、点苍、五岳剑派...各门各派的中、青两代人,竟无一人是他对手。这样的江湖少年,一旦成家,妻子便成了束缚,他再无法闯荡天涯,这岂不是大坏事吗?”
桃青青抿着嘴,她此刻倒真想见见那位有名的未婚夫。也不干什么,就是好奇,别人上赶子找漂亮媳妇,他为何对女子不感兴趣。
——须知好奇是最难以控制的情绪,一旦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了好奇,便一定要想方设法打听他的消息。
柳书生又道:“柳小将军若真要成家,王朝中恐怕只有江雪儿适合他。”
这话像是说她桃青青不如江雪儿一样,桃青青莫名地生出一股醋意,狠狠咬了一口小笼包,浓香的汤汁一点也不香了。她咕哝道:“那江雪儿又是什么人?”
柳书生目露倾慕道:“江雪儿是江南第一大盗。”
桃青青大声道:“她是贼?”
她故意讲的大声,似是在说‘那江雪儿是个贼,远远比不上我一个富家小姐来的清白’。
柳书生却摇摇头道:“江雪儿不是贼。”
桃青青道:“她偷东西,怎么不是贼?”
柳书生望向窗外道:“贼只认东西,盗却是认人的。”
桃青青本也是冰雪聪明之人,一下便明了柳书生的话,但她仍倔强地说:“偷盗的就是贼。”
柳书生并不辩解,只是笑了笑说:“你只要见过她,就一定不会说她是贼了。”
桃青青脱口而出:“她在哪?”
柳书生笑道:“也是巧了,她就住在苏州。”
7
车行两日,柳书生带着桃青青来到了姑苏城外。她谎称是自江西逃家游玩的小姐,不愿归家,恳求柳书生许久,他才答应带她同行。
正是清明前后,四月踏青好时节。
昨日烟雨散去,姑苏城焕然一新,宛如出浴的女子,柔润、清亮、细腻。
桃青青不禁闭上眼睛,用力吸了一口气,囤了一小会儿,悠长呼出,很是满足。
柳书生侧目看着桃青青,冠玉般的面庞添了一丝红晕。
二人缓步徐行,进了姑苏城中。
城中多窄窄的河水,有如仙子的绸带,泠泠淙淙的水声仿若仙子的歌喉,这里每一口空气都让桃青青觉得新奇。
若说杭州城是一位活泼明快的侠女,苏州城便是一位柔婉安静的秀女。
桃青青坐在乌篷船头,将两只葱白样的脚丫子放在平江河中,咬了一口海棠糕,不禁感叹:“九华山人说:‘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此话当真不假,这里的人家、水巷、小桥,简直比天上的群星还多,如果在晚上坐船,这里一定更美!我真有点喜欢苏州城了!”
柳书生站在桃青青身后笑道:“坐舟赏月,姑娘真是世间少有的妙人。”
桃青青得了柳书生夸赞,顿时双颊飞红。这两日行车,她与柳书生相谈甚欢,心中对他早有一丝情愫,若不是想见见那位江雪儿和柳飞飞,她恐怕已经拉着柳书生四处游玩去了。
这时,船尾撑蒿的船夫道:“二位是外地来的吧?”
桃青青应了句:“从杭州来。”
船夫笑道:“原来姑娘是西湖美人,怪不得这般水灵。您是来着了,用苏州河的水多泡泡,明儿您不仅水灵,还得多一白嫩。”
船家的北京腔听得桃青青心中好奇,怎么一个北京人却到了苏州来撑船,正待询问,柳书生蹲下身子轻声道:“不要多言。”
柳书生呼出的气落在桃青青耳鬓,她的脸立时发烫,悄声问:“怎么了?”
柳书生道:“我听说苏州河里常有匪人劫道,这船家撑蒿不费力气,下盘稳健,是个练家子。话说多了,当心被他套进去。我虽不惧他,但这群人在苏州盘踞多年,耳目众多,手段狠辣,我怕顾不上姑娘你。”
桃青青下意识地往后瞥,正瞧见船夫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似是见到猎物的猎人一般,让她心中有些发憷。但她心中又不敢相信,这船夫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兴许还没有她大,虽然皮肤黑了点,但面部整洁、很有精神,显见是精力十足的小伙子,一个劫道的,会有这样精神的样子吗?
再者,他那一口纯正的北京腔,真不像是苏州本地人。
柳书生托着桃青青的左肘,示意她脑袋转过来,接着道:“这群劫匪样貌不一,专好用各种身份打听游人的身份,你看他只是一个十六七人畜无害的少年,却不知他们劫道杀人的凶狠嘴脸。”
桃青青暗暗点头,她想起了老黄,那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都会偷她的马车,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少年又为何不会杀人?
江湖险恶,果然不假。桃青青有些后悔,那位前辈留下的古籍没有做副本,若不然,面对劫道这样的事,她也好出出主意,想个对策。
8
柳书生又道:“姑娘也不必过于担心,有柳某在,任何人想伤害姑娘,都得问问柳某手中的剑!”
桃青青看着柳书生的脸,如此近的距离,柳书生脸上的神情她看的一清二楚,这是一张多么深情的脸庞,这是一双多么关心的眼睛。她羞红了脸,微张着嘴,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这时,她又听见那船夫问:“姑娘可认识杭州城的桃老爷?”
柳书生替桃青青回答:“桃老爷是杭州巨富,名声早已传遍大江南北,我们自是知晓的。”
船夫又道:“听说桃老爷有个女儿叫桃青青,也不知长什么模样儿,姑娘可曾见过?”
柳书生又答:“我们从杭州城路过,未曾见过桃姑娘。”
船夫咂咂嘴:“听说那位桃姑娘模样俊俏的很,有杭州第一美女之称,只可惜...唉。”
说到这里,船夫忽然叹了一口气。
又是只可惜。
桃青青好奇的紧,接了一句:“只可惜什么?”
话一出口,她便觉不当,这不正是船夫用来套人话的伎俩吗?她偷眼瞧了瞧柳书生,见柳书生昂首而立,并未有怪责之意,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船夫道:“只可惜,她就要嫁给小将军柳飞飞了,那个人...他怎么配娶桃姑娘!”
船夫言语中多有愤怒,好像那柳飞飞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一样。
柳书生沉声道:“阁下似乎对柳小将军很有怨言。”
桃青青见柳书生面色发冷,似有怒色,不知是因为船夫说柳飞飞的坏话而怒,还是因为船夫说的柳飞飞形象与他心中不符而怒。她轻轻扯了扯柳书生的袖子,示意他此处是别人的地盘,小心为妙。
船夫听到柳书生的话,倒豆子般诉起苦来:“这位爷您是不知道,爷们原先也住北京,家有小资,没事就爱去八大胡同,活得很是滋润。实不相瞒,里面有个小黄莺是我的姘头,我本要将她赎出来,可谁知道,那柳飞飞横插一腿,强抢了小黄莺!”
船夫越说越气,越说越委屈,最后竟似要流下泪来。
桃青青对柳飞飞的印象又恶了三分,去烟花柳巷也就罢了,竟然还强占妓女,真是...桃青青气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柳书生冷声道:“你说的是真的?”
“那还有假!”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多前。”
柳书生一甩袖子,目如闪电,瞪着船夫大声道:“一派胡言!一年多前,柳小将军在军中效力,怎会出现在烟花柳巷处?”
船夫憋红了脖子道:“信不信由你,你吵什么?”
桃青青握了握柳书生的手,柳书生手心一阵滑腻,憋在腹中的气一下子全消了。他呼出一口气,微笑着看向桃青青,摇摇头道:“柳某失态了,让姑娘笑话了。”
桃青青摇摇头道:“我知道你是敬佩柳飞飞,所以听到别人说他的坏话才会这般生气。不要紧的,等我们见了江雪儿,让她带我们去找柳飞飞,到时候就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你快些坐下吧,也泡泡脚,这平江河水真舒服。”
柳书生微笑点头,挨着桃青青坐下,一起泡起了脚。
9
是夜,星光璀璨。
从小酒肆窗口往外看,能看到缓缓流动的平江河中有一钩弯月,随着水波上下浮动,朦胧而虚幻。一如桃青青对面坐着的江雪儿。
江雪儿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戴着一面棉白的面纱,如天上走下来的仙子。她的皮肤细腻若牛奶,精致五官仿若冰雕一般,只论容貌,桃青青觉得自己比不上她。只是江雪儿浑身都透着一股冷淡的气息,宛若冰山一般,脸上写满了生人勿近。
柳书生几句寒暄,江雪儿概不应答,那淡漠的样子令桃青青莫名气愤。
其实,江雪儿今晚能来赴约,还是柳书生用一颗紫光宝珠换来的。
桃青青单刀直入地问:“你能带我们去找柳飞飞吗?”
当她说出柳飞飞三个字时,身前的冰山化了,一瞬间柔和许多,仿若已经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情人一般。
江雪儿问:“你们找他干什么?”
柳书生道:“慕名已久,只是苦于没有门路。”
江雪儿道:“那就请回吧。”
桃青青急道:“为什么叫我们回去?你找不到他吗?”
江雪儿冷冷道:“这世上若还有一人能找到他,那必定是我。”
桃青青接话道:“既然你能找到,为什么不带我们去?”
“他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桃青青惊讶道:“他就在这附近?”
江雪儿看了桃青青一眼,这是她第一次抬起头来。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桃青青昂头道:“是你就带我们去看看,不是我们立刻就走,也不是非要去见那个抢人家女人的人!”
江雪儿的眸子覆上冰霜,闪电般出手,两根羊脂般的手指就送到了桃青青咽喉处。她道:“你说谁抢人家女人?”
桃青青全身发冷,手臂发僵,心里害怕极了。但她生性要强,不愿被人胁迫,便仰着脑袋,甚至把一截玉颈往前送了送道:“我说柳飞飞抢人家女人。”
这一刻时间仿若静止了,桃青青的眼神慢慢坚定,江雪儿的手指则慢慢收回,她似乎被桃青青的勇气感染了,又似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
柳书生坐在一旁不敢妄动,他深知江雪儿的身手之快,江南第一大盗的名头可不是徒有其名。他关切地看着桃青青,兴许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他放在桌子下的手掌心已经沁出了汗水。
见江雪儿最终将手收回袖中,柳书生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强作笑颜道:“江姑娘,我二人并无恶意,烦劳你向柳小将军道一句,柳某对小将军神交已久,无论多久,都愿意等他。”
江雪儿的眸子一下子暗了下去,像一只受了伤的白天鹅。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们若想见他,三日后到杭州城桃府便好,届时他必然会在桃府。”
说罢,江雪儿也不等柳、桃二人回应,飞身从窗口落下,几个跳跃消失在黑暗中。
桃青青忙跑到窗口往外看,窗外只有哗啦啦流淌的平江河水,听在耳中烦乱无比。
桃青青跺脚道:“什么三日后,这人怎么说话只说一半就跑了。”
柳书生突然走到桃青青身后,道:“柳姑娘,得罪了。”
说着,他右臂一展,拦腰抱住桃青青,飞身而下,朝着一个方向追去。
10
桃青青冷不防被柳书生抱住,浑身一颤,双手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入手处烫的手疼。她便知是柳书生羞涩所致,原本心中一丝不快也随着耳旁清风消散了去。
她羞红着脸,慢慢地将脸颊靠在柳书生胸口,只听得扑通扑通又急又快的心跳声,心中似想到什么,自己的心脏也扑通扑通跳起来,仔细听去,竟和柳书生跳的节奏一模一样。
难道这就是姻缘吗?是不是有一位月老神仙,将红绳拴在了她和他的小拇指上,所以她才会偶遇柳书生,才会结伴来到苏州城,此刻又结伴——不,是几乎融为一体地在风中奔跑?
桃青青想起白日柳书生带她游逛苏州城的情景,那小桥、流水、海棠糕,泡脚、吃茶、看昆曲的场景一幕幕在眼前晃过,她心中甜蜜极了,连柳书生停下脚步也未察觉。
直到柳书生第三次喊她的名字,她才反应过来,像受了惊的兔子般跳下来,俏生生地立在柳书生身旁,低着脑袋,绞着手指,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柳书生道:“这,这里就是江姑娘来的地方,柳小将军就应该在这里了。”
桃青青这才抬起头,瞧见一座客栈,门口两串红灯笼,十分喜庆。她这时忽然不想见柳飞飞了,因为见不见已经无所谓了,她那一颗芳心已经被柳书生占据,再容不下别的人了。
于是她说:“我们去坐舟赏月吧!”
柳书生愣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桃青青便拉着他的手往河边跑去。
她本就是新女性,敢爱敢恨,决定去爱便爱了,决定去做便做了。
跑到一半,柳书生结结巴巴地说:“我们不,不是要来找...”
桃青青打断他的话:“不,我们不找了,我们去坐舟赏月。”
柳书生咽了咽口水,任由桃青青拉着。桃青青见他呆呆的样子,非但不觉得傻气,反而觉得很可爱,嘻嘻地笑了。
短暂的失神后,柳书生也跟着她傻笑,反握住她的手,不快不慢地在巷子中穿梭。风扬起她乌黑的长发,甜蜜从心尖流到指尖、唇边,她仿佛掉进了一个蜜罐里,十八年来,没有哪一刻像这一刻般,让她欢喜。
他们一路飞跑,跑的月儿移到了头顶,才在山塘河边停了下来。
河边有一排篷船,橘黄色的烛光从竹篷里漏出来,几个船夫碰杯闲聊的声音也顺着烛光飘出来,软糯的声音似晚风般舒适。
桃青青微微一笑,道:“都说苏州的男子说话像唱歌,如今一听,果真不假,他们的嗓子若是去唱戏,一定非常好听。”
柳书生牵着桃青青的手,嗯啊点头道:“我去借条船。”
11
桃青青躺在船上,半个身子留在船篷里,半个身子放在船头。
柳书生和她并排躺着,双颊发烫,很不好意思。若不是桃青青坚持要求,他说什么也不会躺下。
桃青青看着一钩弯月,忽然道:“我喜欢你。”
柳书生不知所措,扭头去看桃青青,见桃青青没看他,心想那四个字大概是对月亮说的,便道:“我也喜欢这样的新月。”
当他说‘我也喜欢’这个四个字时,桃青青心里抑制不住地开心,当她听到后面五个字时,又暗暗骂了一句呆子。
柳书生不知桃青青心中想法,接着道:“我看到新月,便想到不久之后便是满月,一想到将要满月,可以看到圆月,就很开心。”
桃青青问:“看到圆月为什么会很开心?”
柳书生道:“我也说不出具体为何,就像,就像...”
“就像什么?”
柳书生红了脸,道:“就像我现在跟姑娘躺在一起,心就不自禁的砰砰乱跳一样。”
桃青青轻咬嘴唇,两只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很开心了。”
柳书生奇道:“你知道?”
桃青青道:“因为你喜欢圆月。”
柳书生怔了怔,忽然笑道:“是了,一个人喜欢某样东西,见到它时感到开心,这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姑娘真是聪颖。”
桃青青嘻嘻一笑,悄悄往柳书生身边靠了靠,低语道:“扬州有个瘦西湖,西湖我见过,不知道它瘦了是什么样子,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柳书生道:“若是去扬州游玩,三日内怕赶不到桃府,也许就错过和柳小将军会面了。我们先回杭州,等见过柳小将军,再去扬州,好吗?”
桃青青道:“你非要和他见面吗?”
“嗯。”柳书生的话简洁而坚定。
桃青青好奇道:“你为什么非见他不可?就是为了比比谁的剑更厉害吗?”
“是。”柳书生的话不但简洁坚定,还露出一股挑战的意味。
桃青青心中更是欢喜,觉得柳书生这样的人才算是个英雄。明知柳飞飞是成名已久的少年英才,也知他四处挑战无一败绩,仍敢与他斗上一斗,这样的英雄,不正是她心中欢喜的吗?
于是她道:“我们明日就回杭州,你一定能胜他!”
柳书生长舒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你会阻止我。”
桃青青笑道:“我为什么要阻止你?”
柳书生默了默,道:“毕竟柳小将军是你倾慕的人,我知道一个人关心另一个人,一定不希望他受到伤害,哪怕只有一丝受伤的可能,都不会愿意。”
他说出这句话时,明显带着酸溜溜的味道。
桃青青心中发笑,面上并不显露出来,反问道:“谁告诉你我倾慕柳飞飞啦?”
柳书生道:“在酒肆里,你不顾生死要让江雪儿带你去见柳小将军...”
桃青青打断他的话,道:“我那只是好奇他为什么不喜欢桃家小姐那美若天仙般的人儿,所以才想见见他而已,才没有倾慕呢。好了好了,不说他了,说说你吧。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家在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