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需要定位的,所谓定位就是入轨,进入自己发展的轨道。但是人生只有一次,从年轻到暮年,难免走错路,有些人可以改变轨道,从新来过,而有些人却是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再也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回首慢慢人生路,我大概是属于后者了。
所谓的看破红尘,其实并非真正的看破,更多的却是出于无奈,或者说是无奈者更多。
魏晋名土嵇康、陶潜之所以隐居山水之间只不过是不想背叛原来的主子而已,所谓的清士名流也不过如此。当然我是一介凡夫俗子,更没有不食人间烟火之心,所有的不争只是一种无奈,或者说是调整自己的位置,使自己能泰然处世罢了。
想当年的我曾经卷入过滚滚的红尘中,追名争利,却被碰得头破血流,惺惺然,舔血抚痕,只想在茫茫红尘中找一块清静之地喘个气而已,本想三十年河东,三十河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哪里知道这一生却就此潦倒,再也没有爬起来,到今天也只有再次调整心态,找到自己的位置。静下心来,干自己想干的事,为自己的心灵而活。
往事是不堪回首的,人生的记忆是处处是伤痛。
我出生在一个特殊的年代,一个赤贫的家庭,贫穷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通病,而且那种贫穷不是一般的贫穷,而是吃不饱穿不暖的贫困。
那个时代从贫困家庭走出来的孩子,一方面是吃苦耐劳,不畏艰苦,勇于担当,而另一面是对贫穷有刻骨铭心的牢记,而且分分秒秒地想尽快地摆脱贫困。
当我高中毕业后走向社会的那一天起,我就想着什么时候能改变自己的处境,走向阳光灿烂的明天。这里有两条道,一条是继续高考,通过高考改变人生,一边是放弃高考走向社会,挣钱,成家。而我选择了前者,我在高考这条路上化费了太重的代价,以至于在我认真地面对失败想调整方向的时候已经没有了余地。
家庭的贫困像豺狼虎豹一样地向我逼来,当我谋到一个职业想安顿自己的时候,其实已经为时已晚。在农村,二十多岁的男孩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而我的家庭,我的条件,我拿什么去谈情说爱,拿什么去成家立业。当我几次三番地拒绝我的女朋友上我家的时候,我是处于崩溃的阶段了。其实我真的没有这个条件去追求婚姻与爱情。
人生有如走路,一步错步步错,又如田园里的秧苗,不能脱节,脱了节就将面临着绝收。我那个时候真的就是处于脱节的地步了。
八四年,全家人拼死拼活,借了钱造了三间全新的砖瓦楼房,而此时我家己是债台高筑了,三兄弟相差三岁一个,我是老大,这年是二十三岁,二弟二十岁,老三十七岁,三个小伙子,三个劳动力,但是却面临着婚姻大事,非常明显,我的婚事是最迫切需要解决的事了,当时我是正在谈恋爱,但我还不敢把谈了三年恋爱的女友带回家,因为我还有一层更深的思考。
还有一个更让我无法释然的是,我在这个家庭中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世,我是领长子,当时,如果我想留在家里成家立业也是理所当然,于情于理都是无可争议的,但是我真的是考虑了我一旦成家后的家庭负担了,建房子借款还未还清,我我又面临着要娶妻结婚,家贫如洗的我拿什么结婚,即使借了钱结婚,我占用了房子,二弟怎么办,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我是领子,是养父养母养育了我,并且培养我读书,我欠这个家庭已经够多了,要我不顾一切地占房结婚,置两个弟弟不管,我于心何忍。
同时我也怕家庭矛盾,我怕我成家后会激发家庭矛盾,到那时进退两难,没有伸缩的余地。
因此,我为了回避已经显现的家庭矛盾,我有意地淡化家庭意识,我有大部分时间住在我的亲生母亲那里。其实那是为了回避矛盾,同时我也有渐渐淡化甚至退出这个家庭的想法。
但是我最怕什么还是来什么,我的家里还是出事了,我的养父突然去世了,那是长期的家庭矛盾的结果。
那是一个秋季的黄昏,突然二弟赶来叫我,说父亲不行了,我急急忙忙地骑着自行车赶回家,父亲已经去世了,握着父亲那尚有余温的手,看着他那张死不暝目的被痛苦扭曲的脸我的心很痛很痛。在父亲的遗体前,我放声大哭,泪水奔流。
养父是我一生中的唯一的父亲,我的生父在我还在娘胎时就去世了,是养父让我体验了父爱,虽然父亲很严肃也很严厉,但是,与养父之间的亲情还是浓烈的,让我难于忘怀的。
那么强势的父亲被肺结核病折磨得只剩下一副骨头了,只是活着,没有劳动能力了,那年他只有五十九岁,贫困,病残已完全夺走了他的要强的心志,面对着家庭的日益尖锐的矛盾,他无法回避,也承受不起,所以他只有选择了放弃生存,自绝于人世。这种痛,这种悲我懂,但是我也是无能为力的,我挽留不了一个厌世者的生命。我后悔与自责的是我没有尽到一个儿子的责任,我没有更多地关心他,更好地保护他,如果我不是回避的话,悲剧也许不会发生。
父亲的死,使我进一步认清了贫困与家庭,生活,婚姻与爱情的根深蒂固的关系,我真不愿意在我以后的家庭中埋下怨恨的种子,更不愿做矛盾激化的导火索,所以我更坚定地选择离开这个家,彻底地解决,不留余地。
由此,一个以前我不曾想过的决定产生了,去“招女婿”。所谓“招女婿”就是男方到女方安家。在我的家乡这种婚姻形式由来已久。但这做人家女婿却是一件很不光彩,没面子的事,做女婿有相当的难处,不但在家庭中被轻视,而且在村子里也不受待见。所以乡人有“招女婿不如在家顶被絮”的古话。我是亲眼目睹了村里几个做女婿的男人的屈辱状态,体味到做上门女婿的苦涩,但是我却已经是铁了心了,我想一次性地解决矛盾。
就在父亲去世后不久,在那一年的冬天,我闪电式地找了个女朋友,第二年就结了婚。
那个时候已经是家庭承包制了,生产基本上是自己顾自已了,与村里人家很少有关系,所以人际关系已经没有以前集体时复杂了,这对我来说是个好事,以我那点农活功底,在集体生产时一定会被整得很惨,我逃过了这一关。这让我暗自庆幸。
我有自己的修车职业,而且有相对稳定的收入,比乡镇企业的工人收入还高些,那时干个体的人还少,国家鼓励,我也干得可以,对未来也是满满的信心。
结婚后我的家庭是安稳的,也是幸福的,特别是第二年我们有了一个男孩,四世同堂的一个家庭,充满了平和与欢乐。我是一个随和的人,与家庭与村里的乡亲都没有怨结,也很好相处,在这里我还是比较宽松的,渐渐地我也习惯了这种平淡而实在的生活。
儿子的出生让我有了更多的梦想,我想努力挣钱,作为一个男人我想担当更多的家庭担子。那时我想的是如何在修车这个行业中扩大发展,那年月,工厂还是集体的,商业还不十分发达,比方我的修自行车的配件都是到镇上买的,我就想找到配件的厂家,批量拿,这样就有几倍的赚头,刚靠修理费赚不到大钱,要赚钱只有同时做配件生意。这种意识是对的,可惜是当时我苦于没有资本,只有小本生意地慢慢地做。在进配件的过程中我到过杭州、武康以及附近的城市,感觉到了商业的浪潮,使我这颗心变得浮躁起来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杭州的一家旅馆中结识了一位建德人,他是做木材生意的,谈到木材,我想到家乡农民正在兴起建房高潮,木材的需求量非常大,做木材生意可以快速赚钱。
回家以后,我已经无法安心地经营我的修车业了,我在动做木材生意的念头了。
做木材生意需要相当大的本钱,一车木料起码也得上万,我没有那么大的资本。于是我就到本乡的几个做木材生意的人那里去,与他们联系,想与他们合作,就是我找货源,他们带款提货。在那个商业不发达的岁月里,我的这个想法也是一个大胆的计划了。
于是,我关掉了修理摊,踏上了经商之路。
初涉商场,我是一窍不通,为此我买了一些木材方面的书籍,先恶补了一些丈量木材,算立方等知识。我怀着必胜的信念,踏上了去建德山村的道路。
这是我这个出生于水乡平原的年轻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与大山亲密接触。
建德是一个山青水秀,鸟语花香的好地方,高山峻岭,林木参差,美丽而又富饶。
采购木材并不是十分轻松的事,要通过方方面面的关系,我在建德山乡,爬山涉水地辛苦了半个月,买到了一个五吨车的杉木棍(就是水乡人家造房用的椽子,这一单生意是成功了,但去毛剥皮,我实际到手的钱仅仅是五百元钱。虽然钱不多,然而与修车相比已经挣得不少了,旗开得胜的感觉,心情一片开朗。
马上就是农忙季节了,我没有时间再到山里去了,因为我要参加春耕劳动了。
与合作方约好了农忙后再次进山,然而等我农忙结束后与他联系时,他已经派人进建德山里收购木材了,商人无利不起早,或者说无商不奸,我算是第一次领教了,但对人性的险恶,我还是没有点滴的认识,所以商海翻舟已经是由我的善良的性格所决定了的。商人必须有一双审视的眼睛和一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态度,而我却连一丝的防备也没有。
我像一个弄潮儿,既然已经打湿了衣裳,那么就要玩下去了,我不想再为人家去做探路者了,我想自己做生意。
下定了决心,于是我在家庭的支持下,借了一部分钱,凑齐了一万来块钱,这样我便可以到建德、桐庐、淳安等地去收购木材,然后拍卖给当地及江苏的木材商。几个来回下来,我赚到了我人生的第一笔钱,虽然只有二千多元钱,然而对我的从商之决心还是起了巨大的鼓励作用。我已经无回头的意志了。
木材是国家控制物资,能搞到的木材越来越少了,我不断地向西向南深入,安徽,江西也敢去。浙江、安徽的民风醇厚,使我轻松地赚了钱,而到江西我就立马翻了船。
上世纪的八、九十年代,正是中国社会发生翻天复地变化的年代,全民经商,商潮涌动,商机无限,有许多人在商海中寻到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桶金,当然也有无数的人在商海中翻了船,成了时代的牺牲品。
我是沿着皖赣铁路到了祁门,这是进入江西的最后一个门户,属安徽。我在祁门住下来,想探探行情。
第二天我在祁门的街上转转,领略一下异地风光,忽然我发现在周围的电线杆上和墙上贴有许多红纸黑字的纸条,一看,原来是推销木材的,特别是那个杉木棍的尺寸很合我的胃口,我心中暗想,看来我是走对地方了。我找到了指定的旅馆,敲了敲门,门开了,探出一张男人的脸来,三十来岁,脸面黝黑,一看就是那种庄稼地里刚爬上来的泥腿子的印象。我心里想,这种人也是做生意的?但是马上他们就让我刮目相看了,他们马上就进入了角色,用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的曾通话向我介绍他们推销的木材。一个急于求货,一个推销,我马上上了他的钩。然后我随他们到了江西的一个山村里,我看了货,确实有我所需要的材料,我们写了合同,还盖了章,订一万根杉木棍,先付押金,然后装车再付款。这是一套简单又复杂的骗术,总之那一次我在江西景德镇被波阳县的几个面相忠厚,行为谨慎的骗子骗去了我的钱,使我血本无归。
一方面是我经验不足,没有防范意识,另一方面我对当时社会的现状的认识相当肤浅,因为我接受的教育全部是正面教育。而且那个时代我的家乡之民风是相当纯朴的,如杀人、放火、偷盗拐骗之类在我的思想意识中是相当少的,或者是很少发生的事,然而在出事后的一段时间内,在江西景德镇一带我充分认识了这个世界的混乱不堪。
在这里,如果你是来自江浙一带的,没有防范意识的人,初到此地,你一定会经历一场恶梦般的洗劫。公交车里,几乎每辆车里有扒手小偷,他们三个一群,四个一堆,相互配合,寻机会下手,他们寻找的目标就是来自江浙一带的商人,游客。景德镇在我的意识里是一瓷器名城,然而等我亲身体验了这个城市的生活后却是形象极差了。
城市商业发达,繁荣,但一派乱象。我当时旅居的珠江宾馆也算是国营宾馆了,但里面的脏乱差让我无法想象,沙发是破烂的,被子是旧而脏的,还有老鼠,特别是,当时我的家乡黄赌毒基本是绝迹的,但在这里已经是遍地开花了,旅店里已经有所感觉了。街上的小公交不停地来回跑,车内挤得满满得,像装沙丁鱼一样,没有一丝的空隙。我曾经在公交车上遭遇了扒手,放在中山装里面内衣口袋的钱被偷光,奇怪的是我的中山装的钮扣被解开了,而我却混然不觉。
这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也是我人生观念的一个重要的节点。因为我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我不相信人的善良了,事实深深地给我上了一课,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是一场灾难,对于我的刚刚开始的事业与人生都是重重的一击,其后我在江西几个月,报案,等待,最后我竟找到了骗子的家,这是怎样的家啊,贫穷得让我落泪,那个年代还没有电,灶台没有烟囱,家里的尿桶是敞开的,几天也不倒,臭气熏天,露天厕所用几根木板围一下,男女通用,老鼠在四处乱窜。最可怜的是那一群一群的孩子,他们从小就在地上爬,夏天里光着身子,一身的泥土,冬天里穿的衣服破破烂烂。有饭吃,但没有菜,就是几根红辣椒,孩子们就这样滚着爬着,一天天地成长,然后跟他们的父亲们一起去讨活路,去骗钱,去做骗子。
公安局去抓过,警车一动他们早跑了,后来我与他们见过面,甚至还看着他们骗江苏老板,浙江老板的钱,我感觉到我的钱是拿不回来了,因为那是一个骗子的窝,在这里三岁小孩都会骗,公交车里一问就有许多被骗了钱的,他们是把骗钱当成了生活,只有骗钱才能活口。我深深地领会了穷山恶水出刁民的意思了。只是一大片平原,是出产粮食的地方,为什么如此的落后贫穷,我心里是茫然的。
我像一只落水狗一样地回了家,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而且还欠了人家的利债,心里是焦虑万分,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也就是这一次生意的落败,使我的家庭关系开始恶化,本来就缺少爱情基础的婚姻也开始动摇,最后使我的第一次婚姻走到了尽头,妻离子散,我一无所有,失去了一个家,原来的家我是不想回去了,我有生母养母,但她们都处于贫穷中,都没有救我的力量,我离开了家乡,像狗一样地流浪,我的人生处于无比艰难的低潮。我在这种阴影中沉迷了十年。这十年中我尝尽了人生的艰难,体会了人心的冷暖与人性的善与恶。在这种近似江湖的人生中,我开始以酒解愁,潦倒沉沦,等我醒来时,我人生的最美好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
这是作家柳青说过的话,也完全适合我的人生体悟。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流年如水,只落得一地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