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宝玉悟道 旧习不改袭人生怨 无故受气宝玉参禅
话说湘云笑着跑了,我可不能依她,追到门边儿,宝玉双手叉在门上拦住去路,笑说:你就饶了她这遭吧! 我要拉开宝玉的手,说:我要饶了云儿,就再不活了! 湘云看宝玉为她挡了驾,知道险情解除,便不再跑了,只嬉皮笑脸的说:好姐姐,饶我这遭吧! 恰巧宝钗又走过来,站在湘云背后也笑道:我劝你们俩儿,看在宝兄弟面上,都撂开手吧! 我道:我不依!你们都是一伙儿的。 宝玉劝道:罢了!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她,她哪里就敢说你了?
几个人闹了一阵,前边有人来请吃饭方停下来。吃完饭,大家说了阵闲话,各自归寝,湘云仍跟我回房安歇,宝玉又陪着叙了会子话,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
次日一早,天刚刚亮,宝玉又披衣靸鞋的过来了。看见湘云胳膊露外面,便帮她把被子掖好,还说:睡觉都不老实,回头风吹了,又该嚷肩膀疼了!
我听见有声音,估计是宝玉,翻身坐起,一看果然是他。因说道:这么早跑过来干吗? 宝玉道:这还早呢!你起来瞧瞧吧!我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
宝玉走到外间,我叫醒湘云一同穿衣起床。
紫娟翠缕进来伏侍梳洗,湘云洗了脸,翠缕准备把残水端出倒掉,宝玉却要就着洗洗,说方便,懒得回去又要费事,翠缕撇嘴笑他还是这毛病,宝玉也不理会,又忙忙的要了青盐擦牙漱口。
完毕,看湘云已梳好头,就央告道:好妹妹,也帮我梳一个吧!湘云推托不过,无法,只得帮他梳了,扎了辫子。后来袭人来找,看见这光景,知道已梳洗,一言不发便回房走了。
宝玉随后亦回房,一日无话,第二天上午,我来至宝玉房内,正值他去上房请安了。我随手翻弄案上书看,看到一本《庄子》,里面一页竟有宝玉续作,以前没见,估计就是昨日写的。
……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缠陷天下者也。
看完又好气又好笑,料想他昨日回房,必又受了袭人的责怪,因此烦恼。一番寻思后,以为自己参透人情,便洋洋洒洒写下此处文字。我想想忍不住也提笔续了一绝:
无端弄笔是何人? 剿袭《南华》庄子文。 不悔自家无见识, 却将丑语诋他人!
题毕,也去了上房外婆处。
却说宝钗十五岁生日将至,算是及笄之年,加上外婆喜欢她性格稳重,就决定为她操办个热闹点的生日。
这日晚间,大家聚在外婆身边说笑,外婆因问起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年老之人,喜热闹戏文,爱甜烂之食,便投其所好说了一遍,果然,外婆更加喜欢。
到二十一日,外婆院内搭了个家常小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观者都是自己人。
宝玉一大早就去凑热闹,看我不在,又到我房中来寻。见我正歪在炕上,便道:起来吃饭去。——就要开戏了,你爱看哪一出,我好点。 我冷笑:呵呵,既这么说,你就专叫一班戏,拣我爱听的唱,犯不着这会子借着光儿问。 宝玉笑道:这有何难!明儿就叫一班子,让他们也借借咱们的光儿。说着拉我起来,一起过到那边。
吃罢饭,点戏时,宝钗就按着外婆的喜好点了《西游记》,又点《出山门》,宝玉对宝钗说:你只好点这些个戏! 宝钗道:你哪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词藻都好着呢! 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戏。 宝钗道:要说热闹,你可就更不知戏了,听我告诉你。这戏铿锵顿挫,音律自不必说,更兼那词藻中有支寄生草,极妙,你可曾知道?宝钗随口念道: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得拍膝摇头,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 我撇嘴道:安静些看戏吧!还没到《山门》呢,你就开始《妆疯》了。湘云一旁听了亦抚赏大笑。
看了一天戏,到晚方散场。外婆甚喜扮小旦和小丑的两个角,叫进来问了年龄,直呼可怜见的,还打了赏钱。
这时凤姐指着小旦凑趣儿道:这孩子活像一个人,你们瞧瞧。 宝钗和宝玉都点头未语,湘云接口便道:像林姐姐的模样儿。 众人细看看,都笑起来,“果然像”,我看见宝玉冲湘云使了眼色。
至回房休息时,我听见云丫头闹着要丫头翠缕收拾东西,说明儿一早走人,宝玉又在那儿劝解。
宝玉虽压低了声音,我却听得真真的:好妹妹,你错怪我了。我冲你眨眼,是怕你得罪林妹妹,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也不说出来。你不妨头就说了,她岂有不恼的?你现在恼了我,岂不是辜负我一片心!要是别人,我管她得罪人呢,与我何干。
湘云忿忿道:你那些花言巧语留着给会辖制你的林妹妹说去,别人可以拿她取笑,偏我使不得。她是主子小姐,我是奴才丫头!
宝玉急得跺脚,湘云甩下他不再理会,去外婆里间躺着去了。
我知道宝玉又要到我这儿来,看他进门我就把他推出去,把门关上。宝玉在窗外低声叫着:好妹妹,好妹妹!我就是不理。 后面听听没声音以为他走了,谁知打开门,却见他还呆呆立在窗下,我不好再关门,转身回房,宝玉却跟了进来。问道:凡事总有个缘故,说出来人心里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恼,到底为什么起的呢?
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起的呢!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给众人取笑! 宝玉道:我并没比,我也没笑,为什么恼我! 我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别人比了笑了还厉害百倍!
宝玉一副百口莫辨的样子。我又道:这也还好。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莫不是她跟我玩她就自轻自贱了?她是公候家千金,我原是民间丫头。你倒是好心,可惜那位又不领你情,也恼了。你又拿我作垫子,说我“小性子,行动肯恼人”,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恼她与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宝玉这才醒悟我听到他和湘云的话,一时心灰意冷,不发一言,转身离去,也不理我在后面补了一句: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了——也别说话。
看宝玉如此决绝而去,我颇觉纳罕,便借口找袭人去探探动静。听袭人回说已经睡了,便准备回去。袭人却叫住我:姑娘请稍等,他刚刚写了个字帖,瞧瞧写的什么话?
我看了,一张纸上写道: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可证, 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 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 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 回头试想真无趣!
我知道这是宝玉一时感忿之作,心中不觉可笑又可叹,就对袭人说:没什么要紧的话,写着玩的罢了。便拿了回房。
第二天,拿与宝钗湘云同看。宝钗看了笑道:这是我的不是了,都是昨儿那只曲子引的。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我岂不成罪魁了!说罢,便将纸撕了个粉碎,还递丫头们,让拿去烧了。 我笑道:不该撕了,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痴心。
三人同行,见到宝玉我就笑道: 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 宝玉竟不能答。宝钗与我俱笑道:这等愚钝,还敢参禅!湘云也拍手笑道:宝哥哥可输了! 我又道:“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来,还未尽善。我还续两句云“无立足境,方是干净。” 宝钗接口道:实在这方是悟彻。
宝钗又说了南宗五祖将衣钵传与六祖惠能的悟禅典故,宝玉皆不知。我接着又道:连我们两个人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什么禅!
宝玉想了一想,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的玩话罢了!于是,四人芥蒂皆除,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