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千面
村妇一抖缰绳,驴子径直奔城寨中心而去,身后的轻骑各自散去,但听闻一阵哒哒哒的清脆蹄声轻轻踩过青石板路,传到城寨人们的耳边,几人惊醒,几人梦回,云生坐在驴背上,沿途也无甚转折,沿着城中心的大道一直向前,眼前所看所闻于他走镖时进过的一般县城无异,有油盐米店,也有当铺茶楼,只是那或横或竖的幡子上收尾都写着六道字样。
云生将自己在江湖上所听到的六道城寨传闻与眼前所见一一对照,六道城寨,天南州与霸州交界处最大的马户城寨,没有之一。霸州马户本是塞外流民归化而来,无田无产,于平原草甸啸聚生息,自给自足,几等于化外之众,城寨逐年扩大,尾大难去,堪称当朝痼疾,在私底下,各州郡的官府是很想铲平这些城寨的,因此一旦马户与本地土著有讼案纠纷,一味偏袒,时日渐久,再无马户甘愿行讼见公,若与土人事有不协,私斗泄愤,然后躲于城寨,无人敢捕。
六道城寨内有五老,德高望重者居之,断是明非,赏忠罚奸,是为五老会,复又推一城主,为话事人,权柄威赫,对外征伐,云行影从。是城主,无论俗家何名何姓,当选之后,一律称为六道极盛。
云生正在神思不属,眼前忽现一所大宅第,建于大路尽头,墙高门阔,那根在城门口便能看到的青色大幡并旗杆便是树在此处,门前青石台阶十余级,村妇骑驴拾阶而上,府门洞开,几个仓皇失措的莽汉子跑到驴子前面俯身请安,那村妇也不以为意,挥挥袖子,示意免礼,那驴子厚嘴唇一抖,呃啊……呃啊地叫了几声,昂首挺胸颇为得意,村妇翻身下马,随手把云生拎了下来,跟跪着的几个人吩咐道,“我带这个人去见城主,小黑此番出力不少,待会草料里多添点黑豆和地精。”几人唯唯称是,自带着那叫小黑的驴子去了。
又向里进了几重院落,城主府雕梁画栋自不必说,更有杂花生树,间关鸟语,云生一时间倒也看的目不暇接,浑然没个被人裹挟的自觉。
转眼来到一处干净院落,数个仆妇行走其间,穿梭往来,村妇带着云生在院子里站定,默默看着正堂,不一时,一个面容清矍的老者从正堂推门出来,村妇忙迎上前去,与之一番低语,云生看那老者先是诧异,后是释然,最终摇了摇头,村妇黯然退到院中,唤来一名清秀小厮,将云生领了下去。
那清矍老者轻捋胡须道:“贤侄女这模样一天三变,神乎其技,果然不负千面阎罗之名。”村妇微微一福,背过身去,伸手在脸上揉拍数下,又不知用了何样手段,一层薄薄的面皮撕去,露出一副粉嫩的面容来,真个是眉如远山黛,唇如一点红。村妇露齿一笑,贝齿光洁,吐气如兰,“让师叔取笑了,行走江湖,不得已而为之。”
“采儿,你勿需担心,我已为极盛大人祛除了腐肉,缝合了伤口,伤势并无性命之虞,只是此次遇袭大人引动内力旧伤复发,损伤极大……唉,内伤之事不可过急,你关照极盛大人好好将养身体,切不可急躁动怒,也不可运气行功。切记切记!”
那被唤作采儿的“村妇”此刻面露焦急之色:“不知刚才师叔为何阻我进屋探望,刚才我身边的那个娃娃,与近来的事情似乎有些干系,要请极盛大人商量一二。”
老者忙笑道:“我哪里敢阻二当家,却是刚才缝合伤口时用了麻沸散,此刻极盛大人尚未醒来。”
采儿喟然一叹,一揖到地:“承蒙师叔妙手回春!”
老者肃然道:“医者父母心,更何况极盛大人乃我师兄嫡子,安危关系六道一脉,我自当尽力。唉,难为你了,当日你哥哥与极盛大人失散,此时可有消息……”采儿面露坚毅之色,咬牙道:“多谢师叔!我哥哥自小命大,断不能把命送在这一遭去!”老者叹息一声,半是慨叹半是后怕,“此次着了人的道,伤了我六道的元气,对手不可小觑。”
采儿皱眉道:“极盛大人回来之后便神志不清,我带着六子他们把当日遭伏的方圆几十里搜了一个底儿掉,打听到顺义镖局的车队刚好经过。”
“顺义镖局此次失镖似乎关系重大,六道城里有颇多风言风语。”老者疑惑道。
采儿点头道:“我们溯迹而行,却在山上看到了顺义镖局车毁人亡,断旗失镖!”
老者倒吸一口冷气:“什么人如此大的手笔,这顺义镖局的背后可是....咳咳....后来呢?找到是罪魁祸首了么?”
采儿惨然一笑:“整件事背后错综复杂,根本不是劫镖这么简单,现在露出一鳞半爪的有风云会,有唐门,还有墨门,我总觉得这些势力的背后,似乎有什么人在遥控着。”
二人堪堪走到大门前,庭院中一阵清风拂过,落叶纷纷坠下,好一派秋高气爽肃杀之景。
老者双手负在身后道:“乱象纷纷扰扰,真相扑朔迷离,今年还真是个多事之秋啊,不过咱六道一门在霸州一亩三分地上还真没怕过谁来,采儿先照顾好极盛大人,你哥哥的事我这就去找五老,让手下的孩儿们都出去找,也好赶紧提防起来。”
采儿微微一福,二人门前作别。
城寨一间静室内。
室内满是草药味,屋角一张雕花拔步床,采儿坐在床前,床上躺着的人单手上举,从采儿手中接过一物,赫然就是云生刚脱下来的衣服,半晌后,床上的人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在人的衣服上印出九幽鬼面,到底是什么来头。不过这也证明不了什么,此事需从长计议。”
采儿眉头微颦,“那个傻小子怎么办,关起来?”
床上之人咳了两声,似乎气息颇为不顺:“那小子不是说自己是个道士么,把他放到那间破庙里,派人盯紧点,既然唐门要他,我们就偏偏扣下来。”
城寨西南,南六条巷子的顶西头,有一座道观,门矮墙低,不知道是否为了省工料,道观后山墙倚着城寨外墙而建,道观里并没有什么师门传承,前前后后住过几个道士,还住过三两个和尚,不过香火迁延,至今也逾二十载。
观门前不知道何人种了一颗山桃树,春天时也只开着不红不粉的几朵小花,其余时间枝叶枯败,一如门前冷落鞍马稀少的道观。
道观早先没有名字,最近几年倒是有个老道士找南六条巷子东头雕了块破匾的名字倒也有些意思,上书三个大字,不通观。
观里更清冷,除却供奉在正殿的三清爷爷,平日唯有那形容枯槁的老道士坐地,遇到谁家有红白喜事,老道士便出门做结个善缘,有多无少的赚点散碎银两,除此之外,观里空无一人,老道每日里吃点百家饭,观里连火工道人都省了。
云生此刻站在三清殿前,看着大殿四角盘根错节的蜘蛛网,三清身上脸上满满的灰尘,台阶上遍布的青苔野草,不由得一个头两个大,云生天性好洁,着实有点看不过去。
从厢房墙角找出快要朽败的扫帚,又从灶房后头拽出两条抹布,从院当中井里汲出的井水还算清亮,用着有限的工具,云生开始了一场卫生大扫除,墙角的蛛网,神像的灰尘,青苔野草,渐渐消失不见……
南六条巷子的东头,福来寿材店,一个形容猥琐的老道士正歪着头跟做棺材的老板讨价还价,忽然像感应到了什么一样,目中精光乍现,回头朝着道观的方向看了一眼,嘴里咕哝了一句:“不通,不通。”紧接着神光敛去,老道回过头来继续冲店老板嚷嚷道:“张老噶,我说你这口棺材到底舍不舍于我,你忘了去年你那老婆中邪满大街乱跑的时候道爷我怎么帮你的了?忘了三年前你那老妈死了是谁给她做的水陆法事了?”
那位被唤作张老噶的哭丧着脸说:“我说顾老道,你帮过俺的,俺都记得,可你平日里也没少偷俺家的鸡吃啊!俺家大黄上个月咋没的,俺心里可明镜儿似的,你别跟我打马虎眼,你要棺材俺舍你一口也没啥,你非要这口金丝楠木的,你知道这值多少钱么?俺是真舍不起啊!”
顾老道摸着那口楠木棺材自顾自道:“这个可是个好东西啊,不然躺在黑漆漆的泥里,虫吃鼠咬的,那得多难熬啊……”
一刻钟后,云生把灶房梁上挂着的腊肉摘下来,细细切了,淘米蒸饭,饭将熟的时候,把腊肉整齐的码放在米饭上。
三刻钟后,一口华贵的金丝楠木棺材靠在庙门前,顾老道眯着眼睛瞅着被擦的干干净净的庙门,大摇其头道:“不通,不通啊……”推门而入,一阵扑鼻的香味传了过来,老道大吼一声:“这简直是天大的不通!谁这么大胆子把我藏好的狗腿拿来吃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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