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渔隐传
故郡痴
第一章 向湖来客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宋.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
秋风正爽,皓月当空。
十月的梅山,山顶已然积雪;山谷繁花似锦,较之外面的世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山里夜晚极寒,鲜有捕猎者,亦令山林野兽不敢在深夜奔走出没。然而,有一人却十年如一日的每晚都出现在白马山的同一个地方。
此人姓查名雪峰,是一位集轻功、剑术、内功三绝的梅龙庄一庄之主。梅龙庄,因似明珠散落在白马山梅龙谷而得名。藏于深山,隐之林海,昼可见剑石村铸剑之盛,夜可赏浩瀚中望舒之美。
他去的地方叫白马洞,相传道家的庄子云游四海时,曾经流连于这里的山色湖光,每日夜晚就住在这山上的一处洞中,有一晚他梦到一骑白马嘶鸣着从洞口奔过,便给这无名小洞取名为“白马洞”。白马洞洞深百米,呈葫芦形,洞口极狭,愈往前行则愈豁然,至最深处已有一大片空地,上有一道天然采光口,高约三丈。因此,洞虽深却明亮。洞内石墙上悬挂着两柄长剑,地上摆放着几坛封口老酒,一张石床铺着杂草,榻前还有生火留下的一层厚灰。十余年来,查雪峰有八成的时间在这里度过。自从在蒙洱茶中悟出剑道,少年时便是剑道名家的他决意抛开家事,历经数载光阴终于在苏宝顶猛虎洞创建了一套“雪峰剑法”,后又在白马洞丰富了该剑法的招式、威力,如今的雪峰剑法达到了何种境界,无人知晓。
是夜。
雪峰离家修炼一月有余,这是他在白马洞潜心修炼的最后一段时光,此后他将陪伴在妻女身边,教徒育女。久别梅龙庄,让他归心似箭,只听得“嗖”的一声,一个身影从旁穿过,背上两柄长剑碰撞,发出乒乒之音。
梅龙庄相距白马洞仅十里,只盏茶功夫,梅龙庄已尽收眼帘。只是今夜的梅龙庄与往日稍有不同,已是深夜,庭门却张开,门口栓着几十匹骏马,有十余个官兵打扮的汉子分立两旁,四人手持长矛来回巡视,里面传来一阵嘈杂声。雪峰暗道不妙:“是元兵!”,雪峰虽不知元兵到访是何用意,但他心念庄内的妻女,实不愿与这伙官兵纠缠,于是一个轻影跃上屋顶,无声穿过几间房屋,俯身朝庄内观望。
会客厅前,灯火通明。一名中年男子与一伙年轻壮丁站在门前,那中年男子是梅龙庄的管事。对面站着一群官兵,约有四五十人,前面站着两名着汉服的男子,年龄均在六旬上下,其中一人头发及颈黝黑,另一人头发也是及颈但发白,两人应是首领。二首旁边立着一人,身材魁梧高大,身披一件黑袍,将全身都裹了起来。只听管事说:“见过各位大人,小人姓肖,是梅龙庄的管事,大人深夜到访,未克远迎,但请恕罪。”黑发汉子向前跨出几步,向对面环视一圈,问道:“为何不见你家主人出来?”管事道:“回禀大人,我家老爷出门一月有余,现在不在庄内;夫人是女流之辈,夜已深不方便出来相见,请大人海涵。大人若有吩咐,尽管告知。等我家老爷回来,我定转告。”黑发汉子继续道:“莫非管家不知我等来意?”元兵凶残,纪律涣散,平日里无恶不作,对待汉人百姓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致使民间怨声载道。眼前的两位首领虽非善类,言语之间却谨慎有礼。
查雪峰暗道:“原来是九嶷双屠,何故和元兵在一起?”九嶷双屠,成名于苍梧,臭名昭著二十余年,手下亡魂无数,江湖人送一个”屠“字,可见一斑。
肖管事拱手道:“请恕小人愚钝。”肖管事一脸茫然,显然不知二屠所指。
一旁的白发汉子道:“管家休要误会,我二人前来,只为向贵庄主人求证一事,别无它意。”肖管事面露难色:“两位大人,小人万不敢欺瞒,鄙主人确实不在庄内。”言辞恳切,实不敢瞒。黑发汉子说道:“在下兄弟仰慕查庄主为湘西豪杰,不敢对贵庄有半点无礼,只可惜查庄主避而不见,岂是待客之道?”
肖管事心知来者非友,又无滋事寻仇之像,加以庄主确不在庄内,眼下任凭如何解释,对方是决然不会相信的。正自为难,堂内传出:“后生小辈,见过九嶷双雄两位前辈。”从后堂走出一位少年,二十来岁,一袭灰衫,长剑背负,颇为干练。
二人一惊,湘西乃蛮荒闭塞之地,九嶷双屠又鲜少进入湘西地界,竟有人知道他们的外号,更难得的是此人还是个后生。再喜,双屠成双雄,二人不禁对眼前的年轻人另眼相看。黑发男子言语间不禁客气了几分,说道:“好小子,竟知道我二人的名号。”少年哈哈一笑,说道:“家师往昔向我介绍各路江湖豪杰时,总要说起‘昆仑山下斩幽灵,九嶷双雄震江湖’的故事,说对二位英雄仰慕已久,可惜始终缘铿一面,一直引以为憾。”
听至此,查雪峰暗暗一笑:“九嶷双雄昆仑山下斩幽灵,无非是数十年前,九嶷双屠为了夺得昆仑山西王派的镇派之宝西王母秘籍所作的灭门之举。”自己对这种江湖败类是恨不能杀,又岂会对二屠仰慕已久?引以为憾更是无稽之谈。
只听得那少年望向白发男子,说道:“九嶷双雄张子殷前辈,二十一路金钺,所向披靡;脚下生风,踏雪无痕。”继而望向黑发男子,说道:“九嶷双雄张子珩前辈,独创三十八路金鞭,普天之下,只怕…”少年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双屠听得少年溢美,微微一笑,正自享用。少年突然不语,黑发男子急问:“只怕什么?”
少年道:“只怕三十八路金鞭尚有难敌之人。”
张子珩一慎,叹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小老头的三十八路金鞭自然算不得什么,天下能胜小老头的何止万千。”
少年道:“前辈所言差矣,普天之下能胜三十八路金鞭的,恐怕只有前辈的第三十九路金鞭。”
张子殷嘿嘿一笑:“师弟,我现在倒是很期待你的第三十九路金鞭啊!”转而向少年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是梅龙庄的什么人?”张子珩笑而不语,心里暗道:这小子口蜜腹剑,将来倒是个极难对付的人物。
那少年行抱拳礼,说道:“在下边茂,梅龙庄二弟子。”张子殷道:“老夫素有耳闻,查庄主门下有四大弟子,个个行侠仗义,江湖人称‘巫江四侠’。”边茂笑道:“前辈见笑了,都是湘黔一带的江湖朋友给面子,我兄弟四人何德何能,怎当得了一个‘侠’字。”张子殷道:“哦?怎样才敢当一个‘侠’字?”张子殷拱手向天,沉吟道:“好比岳飞岳爷爷,精忠报国,驱逐鞑虏,为国为民,万民敬仰,方得一个侠名,又好比……”平日里查雪峰除了教徒弟们习武弄剑之外,最爱说岳飞抗金的往事,是以岳飞在他们心中不仅是大宋之将,更是一方之侠。
话在口中,只听得庄外人语马嘶,眨眼间三条身影跃过庄门,扬尘落地,门外的元兵大喊着齐齐冲了进来,手中兵器指向三人。三人身着灰衫,负剑而立,如松伟岸,年龄二十上下,其中一人手提一个黑色布袋,竟和边茂一般着装,正是“巫江四侠”。从中走出一人,手负袍后,并不看众人,傲然道:“又好比诸位夜访鄙庄,来势汹汹,无礼之侠。”来人接下边茂未说完的话,言语间颇不客气。边茂喜极,和肖管事齐向三人走去,肖管事望向三人,说道:“查少爷,闻少爷,丛少爷,你们回来了!”边茂却激动不已,半响说不出话。
这姓查的少爷正是梅龙庄庄主查雪峰之子查天褚,但见面容雅致,英姿卓尔,是梅龙庄四弟子;姓闻的少爷名随举,但见剑眉如挑,目光深邃,似有无限心愁,年纪最长,为梅龙庄大弟子;姓丛的少爷叫丛良,但见身材伟岸,略显憨厚,是梅龙庄的三弟子。
九嶷双屠闻此嘲语,张子殷正欲发难,张子珩单手一扬,正色道:“巫江四侠都来齐了,好极好极。老夫再问一遍,查庄主到底何在?”边茂道:“两位前辈,家师外出精修,的确不在庄内。不过,现下我师兄返庄,庄中之事师兄可代师父做主。”九嶷双屠闻至此,不觉对视一眼,暗道:黄口小儿,此事只怕任你们谁也做不得主。张子殷向张子珩附耳道:“师兄,我看姓查的确不在庄内,若就此回去,恐难向将军复命。”张子珩冷哼一声,故意提高了声调:“姓查的避而不见,做缩头乌龟,我自有办法让他现身。”巫江四侠大怒,梅龙庄内岂容别人羞辱恩师。丛良右臂一挥,负剑登时在手,拔剑相向,怒道:“老贼,好不讲理,吃我一剑。”话在口中,剑已刺出,剑影直逼二屠!二屠身形一转,剑已落空,张子珩长鞭甩向剑身,剑鞭相撞,远处的花坛“嘭”的一声,却不知被谁发的内力斩去一角。张子珩冷冷一笑,淡然道:“好大的脾气。”丛良大喝一声“再来!”,刷刷声响,一招“白虹贯日”迅猛而至,张子珩却不敢大意,一个飞身向后退去,顺势扬鞭相抵,二人各自攻下二十余招,剑鞭相斗,好似任谁也近不了身。
查雪峰却在屋顶看得真切,九嶷双屠靠手上兵器成名已久,自己四个徒弟联手只怕也不是九嶷二屠任何一个的对手。丛良败象已露,眼下只数个回合便要落败。然而张子珩招招相让,并无伤他之心,于是继续观望下去。剑影之中,只听张子珩叫道:“这是你师父自创的剑法么?”丛良也不答他,一个“青云直上”,万点剑影如瀑般洒下,张子珩暴喝一声“放肆”,鞭法突变,手中金鞭贯注内力向剑挥出,自右横甩而出,丛良身躯一震,手中长剑已然被金鞭夺去,只觉一股暗劲滚滚涌来,腹内登时如翻江倒海,再也支撑不住,重摔在地,吐出一口鲜血!这一招看似平淡无奇,然鞭法之快,内力之深,令四侠为之骇然!众师兄弟急奔而来,查看丛良伤情。
张子殷接过长剑哈哈一笑,掷给闻随举,道:“小子,今日就当替你师父教训你了。”闻随举随即封住丛良的鸠尾、巨阙、神阙、至阴四穴,边茂和肖管事将其搀进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