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梧桐落
梧桐落叶的季节，突然接到老赵的电话，他出来旅游，恰好要路过我的城市，希望见见我。老赵是我的初一老师，略微一算，他应该退休了。
八年闪电般一晃而过，其他同学都回去过不少次，而我没有。我不喜欢老赵，甚至有一丝恨意。
初一那一年，我和所有女孩子一样，叽叽喳喳，心思纯洁，扎高马尾，穿肥校服。冬天的一场雪后，难得老赵心情好，带我们在操场打雪仗。
我正玩得不亦乐乎，忽然被一个足球砸到脑门，顿时天旋地转。醒来后，一睁眼看到两张脸:老赵和小骆。小骆就是那个踢球的笨蛋，见我醒了，他探头过来一笑，说，对不起。
他肩上残留的雪花跌落在医务室的白被子上，雪后的阳光洒进来，看着他的小虎牙和亮晶晶的眼睛，我知道我完了。
清醒过来，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小骆已经回去上课了，而我正想借此机会偷偷懒多睡会觉，可老赵狠狠地丢下话，给你二十分钟，抓紧回到课堂。
我看着他那张百年不见一笑的脸，心里愤愤不平，哼，要是第一名被球砸了，他肯定得好好伺候着。不平归不平，我还是回去上课了，因为我深知老赵的十八般酷刑。有一次课间操我没去，午休的时候他硬生生地把我拉到操场上，在太阳下做了十遍广播体操才放过我。我至今都忘不掉那日的烈日当空和挥汗如雨。
忘不掉的还有小骆。
我偷偷打听小骆的班级，兴趣和喜恶，执迷于每次碰面时他的白衬衫或红球鞋。我还偷偷跟踪他，慢慢摸清了他的日常路线:放学之后，食堂，厕所，操场踢球。
在我的精心策划下，我见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多，每一次都会心跳加速大脑空白以至于忘掉准备好的台词。冬去春来，我常常打开窗户靠在那里，操场柳絮如雪，小骆踢球的身影模模糊糊。传说中的喜欢，就是这样子吧？
可他呢？他喜欢我吗？他知道我喜欢他吗？
三月一日是他的生日。虽然我的成绩因为喜欢小骆已一落千丈，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为他准备礼物。我买来了五颜六色的星星纸和大大的玻璃瓶，目标是五百二十一颗。
于是我白天叠晚上叠，在老赵的啤酒瓶眼镜下叠。老赵早就讨厌透了我，一次次找我谈话怪我拉低全班成绩。
熬了几个夜，终于在小骆生日前完工。三月一日是一个有星星的夜晚，一放学我就守在小骆长走的楼梯口，忐忑不安地看着一个个出来的人。
人渐渐稀少，我越来越急躁，终于看见小骆，他左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礼盒，一看就价值不菲，右手牵着一个姑娘。我呆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远远看着小骆和那个姑娘，泪水汹涌而来。
姑娘有黑而直的长发，高挑的身材，冲小骆笑时像个甜甜的哈密瓜。而我不一样，我在暗黄的路灯底下，满脸泪水，像极了滑稽的小丑。好难受，我第一次知道心痛的滋味。
在我正沉浸于痛苦之中时，老赵忽然出现了。他看到我的眼泪，一把夺过玻璃瓶拿出一颗星星，拆开，上面一行字:小骆，我喜欢你。
我原以为他会安慰我，可他的风凉话让我恨他:呦表白失败了，你十四岁懂什么叫喜欢？你漂亮吗？不漂亮成绩好也行啊，你成绩好吗……他的话像子弹一样一颗颗打进我的心，我啪的一声摔碎了玻璃瓶，满地星星。我落荒而逃，自尊和初恋毁于同一天。
从那一天，我叛逆起来。我故意撞到老赵的杯子，报复似的翻墙逃课上网喝酒。脑海里常常出现小骆和那个漂亮的姑娘。我知道，恨老赵只是因为我不愿意恨小骆而已。
兵荒马乱中匆匆结束了初一，初二的班主任是个新手，手段明显不如老赵，我更蹬鼻子上脸，气得他七窍冒烟。他不止一次跟我提出要请家长，我总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保证痛改前非。我不愿让爸妈看到我这个样子，我不愿他们伤心。
那个时候刚流行起来染黄色头发，我用生活费偷偷赶了潮流。顶着黄毛刚进学校竟碰见了老赵，我耀武扬威地走了过去。第二天突然有人递来消息，老赵请我去办公室。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他不再是我的班主任，可我还是心惊胆战。
进了他的办公室，我更傻了眼，他正拿着成绩单送我爸妈出去。屋里其他老师都在看我，老赵，你很成功地又一次毁了我所有的自尊。爸妈走后，老赵就淡定地坐在那里说着不要让爸妈失望一类的话。
我歇斯底里地摔了老赵的杯子，大喊，你又不是我的班主任，凭什么请我的家长？
我恨恨地离开办公室，走到门口又回头，甩给老赵一句话:你等着，我会让你后悔，等我考上好大学，我会宴请所有的老师，唯独不请你！
我剪了长长的指甲，重新拿起课本，我见过凌晨三点的校园，见过夜半突如其来的大雨，见过路灯下扑火的飞蛾。我的目的只有一个，让老赵后悔。
中考结果是我考了全校第三名，进入了最好的高中。回去拿毕业证那天，在办公室里我谢过一个个老师。忽略了老赵，我竟卑鄙地窃喜。
后来就是现在，梧桐叶三分绿七分黄，风一吹落得满地，回忆沙沙作响。挂了电话，提起小骆早已波澜不惊，提起老赵却思绪万千。我突然想起很多事情。
我被球打的那一天，老赵背着我在大雪地里往医务室赶，还不忘臭骂了一路小骆。
老赵私自叫家长前，把我拉到理发店用命令的口吻对理发师说，给她染回去！
在操场被罚做操时，老赵和我一样晒在太阳下，不停地给我讲年轻人就要强身健体。
老赵给我做思想工作时，天热得要命，他满脸是汗，头上还有被风扇吹起的白头发。
在我回校拿毕业证时，昂首挺胸地对他说你输了，他眼里的光芒忽然暗淡，像被风吹灭的蜡烛。
其他老师对我说，他曾把我的初中经历一次次讲给他的每届学生，语气里满了骄傲，像讲述自己的孩子一样。
为我冲锋陷阵，为我日夜操劳，为我慢慢变老。而我不懂这一切，我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一手遮天，是刻薄冷漠，是暴君。
那个不懂事的年纪里，我把对小骆的怨恨和对爸妈的辜负全都砸在老赵身上，用幼稚的方式去报复，用伤人的话语去示威。
老赵曾在语文课上讲，梧桐是有操守的植物，老叶子一定要看到新叶子芽儿健康长出来才会随风逝去。
我要踏着满地落叶，去拥抱老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