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客上的旧文啦,认真写的,搬来给大家看。
我们去听贝多芬的皇帝,座位前面是两个小朋友,音乐一起,就开始跟着指挥摆手,只好闭了眼听。演奏者读过伊斯曼和茱莉亚,但是弹得真不能说好。夜空里盛放的花搅成了一团,也没镶边,三棱柱似的往上升。高音差一口气,没把空间掀破。现场除了音色比耳机上好,感情上差了太远。
我看了一眼独奏家,他弹完了,做一个大的解放了的动作,就开始平视钢琴或者瞄地板,有时候看一眼乐队。我不想再看,索性闭眼。
一整厅的黑暗如约而至,灯光再次点亮,舞台上,是多伦多交响乐团和指挥Karel Ancerl,以及钢琴旁的,三十八岁的格伦·古尔德。他已经显了老相,皮肤松弛,躯干变胖,没系白色领结,也没穿燕尾服,只一套深色西装和领带。黑色袖口的尽头,是二十三岁时的双手,纤长,白皙,灵巧,自由。那双手在钢琴上,像回了家似地自由,对琴键的抚摸是抵死的缠绵,狂热的敲击则如爱情一般满溢着命中注定的激情。燃烧的音乐骗不了人,如同爱人的眼睛,温柔的絮说骗不了人,那是爱人最深情地低语。贝多芬多么浪漫,古尔德多么浪漫啊,看钢琴花奏一把撕开夜幕,看深蓝的夜幕升起最明亮的星,看五彩绚烂的焰火升腾而起,仰头见,漫天花雨。看花朵一瓣一瓣展开,精密纤巧,一荡一荡地飞上天,弹破,再温柔地坠落。一片,两片,三片…
这样的曲子,只能闭眼来听。最狂野的想象力在无边的黑暗中也可自由地驰骋,金色的音符最易在黑暗中幻化成形。我再睁开眼,乐队不见了,一束圆光照在那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和他的琴上。他很瘦,脸几乎贴着键盘,一边弹,一边歌唱,钢琴离他很近,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又像是他最亲密的情人,好像再大一点间隙,音乐就要飘走了。放佛这个世界上,除了钢琴和他,所有人都是多余的。他自由地歌唱,空闲的手指挥另一只手,任音乐把他带到另一层空间,那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和音乐。
可是是音乐把他带到人们眼前的,这个天使一样的男孩。
他能够天使一般地演奏钢琴,而且看起来,也的确像个天使一样。那一年他二十二岁,从加拿大跑到纽约这座世界音乐中心进行演出,这次成功的首演为他带来了哥伦比亚唱片公司长达27年的合约,在此之前,还没有哪位艺术家在Town Hall演出一场,就获得唱片公司的邀请。剩下的就是历史了。他坚持要录的第一张唱片,是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总监认为对一个事业刚起步的钢琴家来说,把宝押在如此之隐晦,艰难,复杂的作品上是不明智的。
“我想录《哥德堡变奏曲》。”古尔德对反对意见听而不闻。
“你想录,是吧?”总监说,“那好吧。咱们来冒个险。”
这个冒险的故事的最终结局是这样的:这张唱片以令人耳目一新的方式演奏了巴赫,在1956年出版之后,当年获得了最佳的唱片销量,并在之后的25年不断重印,唯一不打算让这张唱片继续印刷的人是古尔德,在去世前的一年,重录了《哥德堡变奏曲》。
人们认识了这个穿白衬衫的清瘦小青年,他拎着爸爸为他做的矮凳子,满世界得巡演。尽管他所到之处,票空人满,淑女们将百合花束献给他,人们在安可之后不愿离去,古尔德鞠了无数的躬,安可到指挥都走了,他自己回到化妆室,外面掌声不绝,人们还想继续听他演奏,他只好又跑出来加演了五支哥德堡变奏。可是他厌恶旅行,害怕细菌,是为了”实际的原因“,在忍受着一个音乐会演奏家的巡演。1964年,古尔德三十二岁,盛名如日中天,他宣布,不再开音乐会了。
他说自己害怕旅行,却在退出音乐会之后不辞辛劳地跑到纽约录CD;他说不喜欢音乐厅大量的听众,可是自己又录了三十多场电视音乐会转播。他说未来是属于唱片的,唱片最终将取代音乐会。所以花了大量的精力在录音室,录音工作本身极其艰苦,他又是那么认真的一个控制狂,容不下一丝苟且。唱片的的收入远没法和音乐会相比,红极一时的哥德堡变奏,也只为他带来了一千多美元的收益。可他还是把时间花在了录制唱片和广播节目上。
也许他对这些工作是有期待的,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些唱片和节目到底会有怎样的影响。
在北京寒冷的夜里,我捂着一床被子,听古尔德的《哥德堡变奏曲》,他对节奏有着完美的控制,前后搭接不着痕迹,根本没法听着睡觉,每次不听完就得掐掉,不然就别想睡了。回到深圳就非常地放纵自己,由着性子,坐着听半天,一遍一遍地从头听到尾,有时候我觉得他说的我都听到了,有的时候,我觉得,还要再多听几遍。那些音乐不是关于爱,美,忧伤,而是关于古尔德,关于巴赫的故事。我被他们带到另一个空间里,在那听他们讲话,总是没有听完,眼泪就一滴一滴地往下掉。一个人,另一个人,还有一个人,他们之间隔着260年的光阴,可是在这些音符面前,无需言语,却可以互相听见。
还有一天,因为一点小事,我情绪很不好。那时候觉得世界上没有人能够理解我了,我给家里人讲,他们也只会笑话我小资产阶级情调,虽然我知道我要人理解的要求实在太过分了,可是那时候,即使最亲密的人之间也不能互相真正的理解,没法真正沟通,在当时的我看来,实在是足以让人绝望的一件事。去吃饭吧,背起书包,塞上耳机,《英国组曲》五号飘过来,太阳出来了,春天一般地暖洋洋的,古尔德不断地逗我笑,柔声地讲话,我可浑身都舒坦了,那时候我觉得世界上就算没谁懂我了,至少还有古尔德和巴赫;就算没人爱我了,还有古尔德和巴赫。
去北大食堂的路上,我骑着车一路溜下小坡,耳机里随便是古尔德的巴赫键盘协奏曲快板,总有一种自己被拍进电影里的错觉,拐过来是树荫,连树荫也好看了许多,回来的路上,他们两个很快乐,我也很快乐。晚上睡觉听BWV1017,自己要甜蜜死了,被喜欢的人喜欢都没有那样甜,急急忙忙看同学睡了没,要让她和我一起尝尝这样的甜和美。
傍晚太阳下山的时候,我背着白色的帆布包在人声嘈杂的街道上走。有一个瞬间,我特别想写个信让古尔德知道我非常非常地感谢他,那时我发现,认为只有现世是真实的,不相信天堂存在是很残酷的一件事,这意味着接受死亡是人生的终点。
离世的前一年,传奇一般地,从不重录的古尔德重录了《哥德堡变奏》,这套曲子的结构是精巧的回环,前后是同一首Aria,中间三十首变奏曲。古尔德从《哥德堡变奏》开始辉煌的音乐生涯,几番波折,终于以《哥德堡变奏》向世人告别。在两个版本里,古尔德两段的Aria处理都是不同的,而这两版的哥德堡的气质也如此不同,55年初版的哥德堡朝气蓬勃,满是光彩夺目的自信;81年的哥德堡沉思内省,有最动人的心曲。在这两版哥德堡中,唯一不变的是,天使不歇的吟唱。
很多喜欢古尔德的人都没法听81版哥德堡的终曲Aria,到了繁华落尽的30变奏就不再往下听了。终曲的Aria是古尔德最后的告别,听下去,要接受一遍他离开的事实,对于许多人来说,这是很艰难的一件事。但我总是听的下去,我要听他和我说再见,只不过完了要返回来再听第一首Aria,那首浪漫而沉潜着思考气质的咏叹将揭起下一篇繁华。我不害怕终结,是因为我知道,他的音乐将被无数次重听,从头到尾,从尾到头,循环往复,永不停歇,而他,会在被倾听的音乐中一遍一遍重新活过。
在Youtube被点击观看了十三万次的古尔德弹得皇帝协奏曲的视频下,有人评论说:“我用他弹的第二乐章在我女朋友的葬礼上和她告别,我总觉得关于它有一些immortal的东西存在。”
第一乐章演完,我睁开眼,知道无论我怎么想,古尔德不会在舞台上了,我没法听他的现场了,舞台上的那个人不是天使一样的年轻人,不是那个显了老态的中年人,不是我的钢琴家。弦乐的低音一过,钢琴奏起,天使永远地飞走了,眼泪顺着眼角滑出来。演奏者弹得再不好,贝多芬还是贝多芬,第二乐章有着温暖的俗世怀抱,平日没法言明的关于古尔德的,关于永生的情绪,全都被掏了出来,我闭着眼,心里只有一个人。欢快的第三乐章过去,我还在愣神,人整个地被惊住,没法说话。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对不在同一时空的另一个人产生如此强烈的情感。一个人,可以在去世后的33年,被另一个素未谋面的人,长久地怀念。
即使下半场的贝七演完,我还是回不过神。在地铁上,听他与伯恩斯坦合作的D小调协奏曲,生机勃勃,张力十足,可是穿着白衬衫的天使飞走了啊,永远没法听到这样神乎其技地现场演奏了。再一会,我就好了。倒不是因为神智终于清醒,人家八二年就离世了,自己脑袋里的一团热情实在是没来由,而是终于意识到,尽管天使离开了我们,可能留下的他都已经留下了。
没有人比音乐家更了解时间的重量,也没有人比音乐家更惧怕死亡的到来,那一刻,他们的时间到了,没法再给人们更多的音乐了,却也没有人比音乐家更不惧怕死亡,他所留下的音乐是一个入口,所有的倾听者都要从里面进入,音乐是灵魂的语言,从出口出来的时候,倾听者已经无法再像之前一样面对音乐家了,他已经不再是一个陌生人,我们的联系越过了死亡与时代,凭依一小段时间,音乐家跨过了时间的长河,从容地坐到了我们对面。
有风的夏夜,我总是敞着门,大开着窗户,穿得清凉随便,迎接老朋友一样,请古尔德来弹莫扎特,风把窗帘吹起,侧头看过去,夜幕深邃幽蓝,最远的那颗星星忽明忽暗,冲我挤挤眼,琴声响起来了!水滴一样晶莹的触键,莫扎特给他弹得清凉调皮又舒服自然,溢满了小小的房间。
今天不要离开了吧?
唱片封面上,是年轻的古尔德一张青春灿烂的笑脸,随着唱机,转了一圈,又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