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芭芭拉·维斯芭
翻译:唐伟滨
搞笑。第一次我尝试嗑药,希望借此发现父亲的真实面目——但是我发现的唯一真相是:马蒂布鲁克斯是一条蛇!他是我多年的好友,可当我们一起嗑药时,他变成了一条吐着黑舌头的红蛇!我意识到他会毁了我的生活,实际上他就是如此,我想把他干掉。可是第二次……我看见光从天上穿过彩色玻璃照下来,颜色之外还是颜色,无休止的光圈任何人也无法看清,一杯水注入,如宝石般闪闪发光,颜色从我手上开始扩展扩展……如此美妙!似乎在暗示我有艺术的天赋,不是我要去追求,而是如那水柱早已灌进我的身体里。
晚餐前的球类游戏,我都尽力尝试表现好取悦父亲,可是越是尽力表现就越是糟糕,他怎么就看不出来?他活像我们正在进行世界巡回锦标赛一样,站在那里不停甩着手套大声喊:“加油!你会打得比那更好!眼睛盯着球看!别分神,看着球!好了,好了!你投给我试试看,不!还不明白!你得这样挥手臂,看见没,就这么容易!”
他就这样不停地甩着手套,不停地咧嘴笑着,等待我华丽变身成为一个棒球手,一个小小孩?(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孩,本,你看他那背,那肩膀!)所以,我还没开始,已经结束了。有好几次,我哭闹着要“熊先生”,它已经失踪几天了,“我们迟点再找泰迪熊,”里欧说,“快把球发给我!”,我说我想要泰迪熊去发球,这个把他给惹毛了,“你小子到底怎么回事!不想跟你老豆打球?”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不”字就脱口而出了,猛然间,他似乎崩溃了,他的脸一板,僵硬在那。妈妈跑出来把我带回厨房,在那瞬间我简直想去死算了,因为我那时是那么爱他,比任何人都爱,然而我伤害了他……钻进他的被窝底下用手电玩鬼脸,在水里骑在他的背上打水仗,还有把他的太阳镜偷偷藏起来…..那时候他是多么随和的父亲啊!
可是,我感觉他那时候对本来说不是那么随和。“你还大学毕业生呐!只谋到一份图书馆的烂差使!如果跟我经商,你可以年薪两万!”但本总是回复同样的一句话——那份烂差使是他的梦想!可那只能令父亲更生气。
他喜欢经商就像一些人喜欢上帝,他无法停止指责“舒尔曼”公司里的一切,公司没有走上正轨,公司里杂乱无章,员工散漫没有斗志;如果一切都在他的意志掌控范围下,他将会把这一切变成“金矿”,他说。(你做到了,里欧,在十年里,你掌控了这个公司,一年以后,你购置了迈阿密的一个处大房产,现在你可以大张旗鼓的宴请宾客了。)
我怎么才能摆脱这些无聊透顶的俗物呢?这些该死的所谓的财富和成功?瑞克,是的,在瑞克出现之前,我简直就是一名瞎子。
每次晚饭后都是一样的流程:父亲会把垃圾拿出去,然后回来坐下来陪妈妈听收音机;本呢则会坐在窗旁,举起书凑向灯光阅读,那些日子里他都保持这个极其有趣的样子——无框眼镜,浓密的头发,但当我长大一些后,我发现他竟然有一张犹如“先知”的脸,我的画笔曾饶有兴趣地把它描绘了下来。我们的大平房有着一些柳条家私和已经褪色的毛毯,蓝色的?我记得。我喜欢躺在那张舒服的大扶手椅里,细听从松林里传来的风声,虽然每次睡眼惺忪也挣扎着不要入睡,伴随着收音机低低的声音以及徐徐和风,夜晚显得如此的静谧,爸爸妈妈经常聊着,有一次……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那一年还是另一年,我不记得了。可是有一次当我在扶手椅里面半梦半醒之间,我被一个声音吵到了,我半撑开眼睛,看见他们在接吻,妈妈小声说:“我们不应该在小家伙面前干这事的。”但他说:“为什么不?你是我的小心肝,不是吗?”他们互相甜蜜地看着对方。突然间,我明白了一些世情。那个可能我一直知道的秘密只不过那天才明白意识到而已。我朦胧意识到为什么他们睡在一起,这个发现让我小小的心灵产生一种微妙的情绪,以后看见妈妈都会感觉糟糕,因为她看爸爸的眼神是那么的赤裸裸。而我感觉不好是因为那时我觉得父亲是我的,他的床也是我们玩游戏的乐园,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为何我不能不经敲门就进入那个房间,想到那我的心里产生一丝丝恐惧……我害怕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所以我想跑过去爬上了他的膝盖。那是我对性的第一个认知,不是通过学习,而是天然的。多年后,当他在外面沾花惹草,我就奇怪他当年为 什么娶妈妈,跟他那些相好们比,妈妈是那么平庸——可是现在我一切明了,她是他事业的一条梯子:温顺,中产阶级,还有一年的大学教育。
当我向马姬倾述说我憎恨自己的父母,她安慰我:“别担心,我们来互相扮演对方父母角色。”我们确实也是这么做了。如果我做了噩梦,她会像对待一个孩子似的温柔地搂着我,我的脸靠在她柔软的肩膀上,她给我讲有关巨人、怪物和长有银色翅膀天鹅的故事,在温柔的夜色中在她软软的声音里,我又重新进入了梦乡。我们在一起都又变成了孩子和情人,父母和朋友……我不知道写到这里的一切是否都是真实的,有时候,记忆只是一种说谎的方式,以一种略过最不堪往事的方式。就像有关瑞克那部分,我不愿提及。
父亲甚至不愿意见马姬,而我带马姬回家吃晚饭那一晚,是我与父亲 最终决裂的那一晚。我们为此曾经做出最大的努力和期望,马姬穿上那件最美的绿色长裙,我还特地打上领带,精心包装了一瓶陈年红酒作为礼物……妈妈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我就有不好的预感。“亲爱的,你爸爸还在公司开会,你得原谅他!”我不相信那是真的,但我们还是打发着过了一个傍晚,他的位置整晚都空着,就像我空荡荡的心。妈妈为了弥补这尴尬气氛,竭尽全力显得友善,问马姬关于莎拉·罗伦斯为何离开的缘故,还笨拙的学打老式的响指,但那是一个被毁掉了的、糟糕透顶的夜晚。
我曾幻想,如果他愿意进一步认识、了解马姬,发现她是怎样一个可爱、贤淑到不可思议的姑娘,或许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得到很大的缓和。对于他自己来说,他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因为他给了我所有的一切,但我却只记得:他竟然拒绝见我的心上人一眼!还有他将瑞克拒之门外,他错过了我的毕业典礼,那些他所谓的爱——相机、滑雪、音响设备……那些他妈的垃圾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只是他。
瑞克战死在越南,他的尸首零落,不足以运送回家乡。我无法忍受这一残酷的现实,除了吃饭、吸烟,然后就是拼命地作画。
不!不不不!一定有什么阴谋隐藏,就像突然间有个字无法想起,有个名字突然空白……我要梦回那片蓝色的湖畔,那个你差点儿沉溺的1955,一样的夏天。我那时还不会游泳,得穿着那件橙色的救生衣,它更加束缚着我,根本无法游起来;我们从码头那里租了一条船,每天几乎都会去钓鱼,爸爸很擅长机械方面的东西,船啊,车啊都能修理,但是本对这些就一窍不通,连鱼钩都不会装。
那天好像风很大,因为我记得当我们上船时,船不停地摇晃着,水光潋滟,像圣诞节熠熠发光的彩灯散落在波里,阳光也晃得刺眼。而那天没有人把那件救生衣给我穿上,所有人都忘了。爸爸发动引擎,船驶向了湖的中心,我在船舷边斜着着身子将手伸进水中玩,试图寻找那个水怪,我确信它真的呆在水底下某个地方,虽然它令我恐惧,我又极其盼望能看见它的真容,哪怕只有一次!但我只看见下面摇曳的长长的水草,游弋的轻盈的小鱼,玄幻的银色的光圈。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仿佛记得是因为另一艘游艇靠得太近疾驰而过,一阵激浪袭来,我尖叫一声就掉下去了。
掉下水那一刻是如此清晰地印在我脑海,第一感觉是冰冷刺骨的震颤,然后是我整个就张大着眼睛直往下沉,必定有那么短暂的一秒,那种直线下沉的感觉无比美妙,无穷无尽。爸爸跳进水里,接下来我觉着被他夹着拉向水面,阳光照在我脸上时,我仿佛看见妈妈站在船上,挥舞着手臂,本手忙脚乱地掌控着船,爸爸不停地向她大喊说我没事,可是妈妈已经近乎崩溃……然后,我不知道,似乎他一直支撑着我游向岸边,我记得我被拖上沙滩上,还有人给我做人工呼吸,我呕吐了一些,觉得舒服点,但一片茫然,直到看到妈妈的脸,我才感觉有些懊恼,因为她一直在哭泣,而我觉得将这事弄得更糟糕,我也开始哭起来,但里欧尝试阻止我:“行了!我的好小伙,你不是要真的哭了吧?你不是爸爸的小男子汉吗!?”他咧着嘴笑,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玩笑,我是故意掉进水里去了似的,然后我们一起笑起来。
“这样才对了!那才是我的小勇士!他是不是很勇敢,本?钻进水里竟然没哭!”妈妈用浴巾把我擦干,把我头发往后梳理,这样令我感觉很重要。(就像我们把那只鸟埋在后院,用一个鞋子盒,里欧刚想走开,但我说想要一块石头作为墓碑,他开始本能的摇头,如一直那样,后来还是去找了一块扁的石头,还用我的彩笔写上了“鸟之墓”,那样令我感觉重要。)
他们把我抬回了大平房,给我洗了个热水澡,喝了碗热汤,放我上床。那一刻我觉得如此的幸福,虽然刚刚经历一个大冒险——“熊先生”挨着我的手臂,我的脸还散发着明亮亮的太阳和水的灼热感,床单冰凉。我能听到他们在另外一间房里,仿佛远在数里外,我也能确定他们在谈论我多么的勇敢,我是多么乖巧,爸爸还说起我的未来,我的童年都彷如被他的声音所捆绑,有关我的未来:我将会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一个少奶杀手,我将会上商学院,并成功驰骋商界,游润有余!他竟然如此忽略我的真实是怎样一个人!他看着我慢慢长大,然后不敢相信他自己的眼睛,因为我犹如一个远离他想法的变形者,如果我还有兄弟姐妹的话,情形还不至如此之坏,但是我是他的唯一妄想。“额,你看,我想就一次就把这个说明白。我不是说画画不是一个好习惯,有些闲人会把画画当做一种消遣,但是如果以此谋生?别犯蠢了!你会饿得背脊贴肚皮的!”(我并没有饿肚子,里欧,去年我开了个人画展,那次每个人都出席了,除了你。)
“写那些破诗干什么?外面的天气那么好,而你只是坐在房间里写诗?醒醒吧!戴维,这是一个很现实的世界。”如果他说过那样的话一次,就会说一百万次:醒醒吧!这是一个很现实的世界。(“世界在你的心里。”瑞克曾经这么对我说,那时我们一起坐在烈士纪念碑旁,静静注视着河水。我们打开了数学课本,但是丝毫不能专心在上面,因为河水的光影是如此的奇怪:深色的水,白色的拖船,琥珀色的天空……过了一会,我们竟然开始画画了,然后,没有任何原因的他就看着我说:“世界在你的心里。”)我无法原谅你都对他做了些什么,里欧。现在,他死了,而我永远没有任何机会去补偿他,我希望你在坟墓里一千年也不能安生。
那个梦是自从我溺水后经常做的——纠缠了我很长的一段时间:我站在湖边,又一次看见水面上舞动的光影,波浪被镀上了金箔色。我跃入水中,马上喘不过气来,因为在我的正下方,很远的地方有一棵圣诞树,被点燃的蜡烛装饰着,立在湖水的底部。我很纳闷蜡烛在水里是怎么能点燃的?然后,我往下游向那冰冷的绿丛深处,我的手可以触摸到玩具,光影和装饰物,可是当我站立在底部的时候,我感觉到恶心和恐慌,因为发现那棵圣诞树原来是一条喷火的龙,它的头也被镀上金箔色,它的眼睛像两只巨大的灯泡,还有……它的爪子下面有一只死鸟!而在很远的上面,妈妈在阳光下呼喊我,但我无法回答她,我一动也不能动。那只怪兽朝我靠近——然后,我之前还能呼吸的,突然,我停止了呼吸。我开始不断下沉,我开始尖叫!
爸爸冲进了我的房间。“一个怪物!”我大叫:“一个坏怪兽!”“不!”他说:“只是一个噩梦,只是一个梦而已!”“爸爸,我看见它了!”“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他说。妈妈也带着惊恐的神情过来了,但爸爸对她说没什么事,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他过来,用手搂着我,我把头埋在他的脖子处,闻到了刮胡水和雪茄的味道,我把指甲扎进他的肉里,与他的身体连成一体,感觉到他的气味。他说,那是因为你被溺水了,才做了这样的怪梦。“但我没有哭!”“不,你没有,小宝贝,你是一个勇敢的男孩,你没有哭。”“爸爸,那下面有一棵圣诞树。”“我知道,我知道。”“然后,它突然就变成了一个怪兽!”“好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好了。”他不停地说着,直到我的头又沉重地靠在枕头上,但我仍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他只是不停地温柔地说着,握着我的手,而现在,他的手被埋葬在了布鲁克林……
妈妈离开了,留下我们两个单独在一起,我半睡半醒,听他用低声而单调的语气说着,他像在讲一个故事,说我是一个如何好的男孩,说他如何爱我,我知道……我知道,在我的生命中,如果遇到任何危险,即使相隔一百万公里之外,他也会赶来找我,即使在深深的湖底,而我们会一起跃出水面,带着我们头发飞落的银色的水珠。然后,我睡过去了,又没有睡过去,被他的声音像件斗篷围绕着,感觉到晨曦照进了屋里,闻到了外面松针的香味。但我依然抓住他的手,那双现在已经被埋了的手,我感觉过他真实的存在,就像上帝的存在一般。最后,我是真的沉沉地睡去了,在他那双握着我的手中的手,沉沉睡去……
那个男人,他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