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五月刍荛

五月是位蹑足而过的伶人,提着褪了色的茜纱裙裾,在春与夏的夹缝里踟蹰。我常在薄暮时分与她邂逅,那时西天的云霞正将胭脂晕染开来,而她总爱躲在荼蘼架下,数着日渐稀疏的花瓣。


城中的五月是极含蓄的。她不像乡野那般,将青麦浪、槐花香一股脑儿泼洒出来。这里的五月偏爱在砖墙缝隙里藏几茎蒲公英,在水泥路面上描几痕蜗涎,教那匆匆的行人偶然低头,便撞见一整个溃散的春天。我见过最动人的五月,是在老城区某段颓垣上,几朵忍冬花从裂缝里挣出来,金黄银白的花瓣沾着汽车尾气凝结的露,倒比山中的更带三分倔强。

荼蘼开至五月,便到了"花事了"的境地。宋人王琪说"开到荼蘼花事了",原是指春事将尽,我却觉得五月里的荼蘼才最堪玩味。那花瓣边缘已泛起倦意的黄,偏生还要在凋零前再酿一捧浓香。前日路过一处荒园,见墙头垂下的荼蘼枝条上,残花与嫩果并生,蜜蜂围着将谢未谢的几朵打转,竟比盛放时更惹人怜。这大约就是五月的脾性——总在终章处添一笔欲说还休的楔子。

前夜忽有急雨叩窗。我本伏案假寐,被那雨声惊醒时,恍惚听见五月在檐角轻笑。掀帘望去,路灯下千万条银丝斜刺里杀将下来,把白日里积攒的暑气杀得片甲不留。最妙是邻家一丛芭蕉,新抽的叶子还卷着边,就被雨点打得前仰后合,活像醉酒的书生捧着翠玉如意乱舞。这场景教我蓦地想起李商隐"留得枯荷听雨声"的句子,只是五月到底比秋日慈悲,它摧折的永远是正在盛年的物事。

雨歇后我在湿漉漉的晨光里捡拾落花。石榴树下铺着猩红碎锦,每一片花瓣都蓄着昨夜的雨珠,倒像是五月故意遗落的鲛人泪。拾起一朵细看,发现被雨水浸透的瓣膜里,竟还游动着几丝未褪尽的橘红,宛如杜丽娘春梦里咬破的胭脂。这让我忽然懂得,五月的残忍处正在于它给予的温柔——非要等到好物支离破碎了,才教人看见其中凝固的永恒。

菜场口遇见卖茉莉的老妪,竹篮里的花串雪白如新。我买了两串悬在帐中,夜间便做了个离奇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五月枝头最后的丁香,明明知道再开三日就要枯槁,却偏要往花蕊里再藏一斛香。醒来时月光正斜斜切过窗棂,帐中茉莉香得几乎有了重量,压得人胸口发紧。这大约就是五月的蛊惑,它让万物都在凋敝前疯魔一回。


今晨发现案头的水盂里落了只灯蛾。灰白的翅子浸得半透,犹保持着向光而飞的姿态。我用宣纸将它托起时,忽然记起《东京梦华录》里记载的"五月追凉"习俗。汴京人家会在檐下悬冰,任其滴滴答答化在水盘中,谓之"敲冰盏"。此刻我水盂里的蛾尸,倒像是对那个消逝的五月最精妙的注脚——所有追逐光热的灵魂,终将在盛夏来临前凝固成标本。

五月将尽时,我在护城河边遇见一树晚开的楝花。淡紫细碎的花铺在墨绿的水面上,随着漩涡打转,仿佛流年掷下的残棋。几个孩童奔过来踩水花,那些花瓣便混着泥浆溅到水泥堤岸上,转眼被晒成褐色的斑点。这场景无端使我想起某位词人的句子:"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五月的妙处,或许就在于它把这种荒诞演绎得如此理所当然。

暮色四合时,我总爱揣半块绿豆糕去天台小坐。看晚霞如何把城市西边的玻璃幕墙点燃,又怎样在东方化作青灰的余烬。五月的黄昏特别长,长得足够一只蜗牛从墙根爬到檐角,足够荼蘼的香气从浓郁转为稀薄,也足够我想明白——原来我们眷恋的从来不是某个季节,而是那些注定流逝的、正在流逝的、已经流逝的光景。

就像此刻掠过指尖的暖风,分明还带着槐花的甜味,可我知道,那其实是五月临走时,随手抛下的旧手帕。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