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离开同样乡村,在城市里漂泊多年的写作者,我在彭家河的新著,散文集《瓦下听风》中,读出了原本在我内心深处的隐忧和疑惑。
从乡村到城市,到底是一种心安理得的前进,还是一种满是无奈和忧伤的溃退?我们可能暂时没有办法得出结论。但是,我们在城市漂泊多年,始终像彭家河笔下的《捕风者》,试图从每一缕风中辨识出乡村的味道来,却是改不了的现实。有一天,我在微信朋友圈里转发了彭家河的散文《锈》,一个中学同学立即留言,问作者是不是我们老乡,说文字中有“那么纯正的家乡农村体会”。显然,我的这位同学,也是一位漂泊在城市中的“捕风者”,他在《锈》中辨识出了老家乡村的味道。
是的,彭家河从乡村走向城市,却在城市里捕捉那些风中的乡村味道。
艰难地离开乡村,坐在城市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中,再回头去看乡村,很容易陷在两种情绪中。第一种,是生活在梦幻中,过度美化乡村生活,写下空洞无物的赞美诗,顺带表达对城市生活的厌倦;第二种,则是唱衰乡村,哀叹田园牧歌被现代化侵略,恨不能回到刀耕火种的年代去……但,带着对立情绪的写作,很难带给读者有价值的阅读体验。
而彭家河,首先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把对故园浓烈的情感,收敛起来,再来打量那片曾经努力要离开,事实上也越来越远的土地。
他没有像大多数的乡村散文作者一样,直接把笔触放在故乡人物身上,在乡里乡情上纠缠,而是安静地走在故园之中,仔细打量那些曾经熟悉的,如今却有些陌生的“物”身上。名篇《草木故园》中的第一句话,就是“比起人丁,乡下的草木已日渐兴旺”。确实如此,在我们的乡村,人烟越来越稀少,荒草兴盛,正在淹没某些熟悉的景象。草木葱茏的故乡,到底是在走向凋零还是兴盛?
然后,他看到了那些被闲置的铁器,智者般感悟到“锈,是乡下流行的一种绝症”。闲下来的农具,锈迹斑斑,或许是乡村状态的最好呈现。不需要任何人现身说法,只消看一眼那些农具上越来越厚,已经成为乡村主人的锈迹,就会有一种彻骨的痛。
而身在城市的作者,又发出另一种感悟:“打工时代的城市,也是乡村最隐秘的锈,锋利而无情……”这是对当下城市和乡村关系的思考。事实上,在中国,城市和乡村的关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血肉相连,却又针锋相对彼此割伤。在我们的乡村,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有至亲在城市里以打工和经商等方式生活着。而那些在城市里的“捕风者”们,又之所以对乡村如此牵挂,除了对故园的怀念,更多是因为父母还生活在那里。热爱和伤害,原本是一对孪生兄弟。
正是因为把目光放在物上,草木也好,农具也好,或者麦子和石器,米和亮(油灯)……因为避开了直接碰触人与人的情感,也就避免了陷入浓烈的抒情之中,使情感更加隐忍和内敛。而内敛往往比浓烈更具张力,让这种情感更具份量。
说彭家河是一个走在城市里的捕风者,还因为《瓦下听风》在整体结构上呈现出来的情感倾向。从乡村来到城市,他却永远没能走出乡村。整部书,分成了三个部分,分别为《乡村进化史》《城市心灵史》和《大地编年史》。
“乡村进化史”和其中一篇《隐秘的溃退》,暗含了作者左右为难的态度。所谓乡村进化,其实是乡村在当下的变化。但他并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乡村的进步,还是乡村的溃退。而“城市心灵史”看上去是作者生活在城市之后,对一些问题的哲学思考,诸如《镜像》《光的阴暗面》等,但他百转千回,最终还是落笔于乡村。就像《捕风者》一样,无论怎样思考城市里风的味道,最终还是回到村口风中的那一缕炊烟。所以,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大地编年史”,回到《水边的芦荻》,回到《春桑园》,去关注《五月野蒿》和《一个村庄的地名志》……整本书在结构上的内在逻辑,绝不是偶然,而是作者写作心灵史的呈现。
另外,隐忍和内敛的写作态度,使彭家河的文字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安静、细致的文字,犹如一张精心编织的,绸密的网,把乡村故园的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地描摹出来。但这些文字虽然安静,却又隐含着热烈,就像上午时分,从树影空隙投在地上的光影,宁静而闪耀着光辉。读彭家河的这些散文,就像坐在故乡村口的大树下,被树阴和光影共同笼罩,十分安心。
但是,不管彭家河的笔如何安静,都挡不住内心对乡村故园的热爱。就像他在《一个村庄的地名志》最后说的那一句话:“不知道世事还会如何变幻,不知道我们还会走向何方,我相信,生养我们的那一块土地,永远会在那里等着我们。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在那里碰头……”这大概是我们这些漂泊在城市中的“捕风者”,在无尽的惶惑中,仅剩的一点愿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