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个疯子。
当年,我是门诊的护士长,工作挺轻松。一天上班我觉得头疼欲裂,听见我的女儿莉莉在叫我:“妈妈,快来接我呀。”
“对呀,我家莉莉在幼儿园没有人去接呢。”我对旁边的人看了一眼,那个人眼睛霎时瞪得很大。
我顾不得了,急忙跑出去。尽管穿着高跟鞋我还是跑得飞快,隐隐约约听见后面有人追着喊着我的名字,可是女儿的声音更大。
阳光好刺眼啊,我脚下踩着一个小石子差点崴了脚,我急忙把一双鞋蹬了,衣服也碍事,我把工作服也脱了,都丢了。我觉得轻松多了,又跑起来,路上车喇叭响成一片,我在里面穿行自如。
十字路口,一位警察拉住了我,有门诊小伙子骑着摩托车赶上了我,叹口气:“上车吧,我带你去。”
我就上了他的车,他把我拉回了门诊一个空的急诊室里,后面有人拿着我的鞋子衣服进来了,我说:“送我回去,我要去幼儿园接我女儿。”
“阿芳,我打过电话了,你女儿已经在家里了。”老护士长刘玲把我头发理理然后扶我到床上,别人就放下东西,关门出去了。
“真的?”我挺高兴,听她的话躺下了,跑了是有些累了。我看了一眼刘玲,她竟满眼的泪水,替我脱了袜子,擦洗我的脚,有点疼。
“阿芳,你今天不舒服吗?你怎么忘了你家莉莉已经上中学了呢?我打了你家晓东电话,他等会来接你。”刘玲抚摸着我的头发,声音低低的。
我女儿上中学了?刚才那个声音是莉莉呀。这时候门开了,晓东进来了,在门口站住看着我,面无表情。刘玲起身出去了,把门带上了。
我开心地爬起来,笑着对他说:“好了,没事了,回家吧。”
晓东冲上来,我张开双臂,闭上眼等着拥抱。
“啪”我的脸挨了一巴掌,身上也挨了一脚,我“哎呦!”倒在地上,抬眼去看他的脸,狰狞可怕,我有点迷惑了:“你怎么了?”
门开了,刘玲伸头一看,叫了起来:“晓东,你怎么能打她,她病了呀!”然后更多的人进来了,晓东就站门口去了。
刘玲把我拉了起来,用手在我脸上轻轻抚摸着,痒痒的,我也用手摸了一下脸,嘻嘻笑着说:“没有,他爱我。”
刘玲眼睛里的光彩暗淡了,满是悲伤:“阿芳,你醒醒啊。”
外面有人伸头探脑的,今天大家都很奇怪。
有人跟晓东说了什么,晓东出去了一会儿,然后带着几个男人进来了,朝我一努嘴,他们就把我架起来拎走了,塞进了外面的一辆车里。
我挣扎着喊着“晓东,快救我。”车就跑了。
被拉下车,我才知道进了七院,精神病医院。我使劲挣扎使劲喊:“晓东,你快来啊,我没有病啊。”
我被人按在床上打了一针,我的眼皮慢慢往下沉,意识也不由自主了,我听见有人轻蔑地说:“来这儿就没有人说自己有病的。”
我坠入睡眠的网里无法自拔,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睡,我知道我疯了,忘了我是谁。
过了不知多少日子,我清醒些了,这个小小的房间就一张床,从门到床就几步。门开了就是带我出去上厕所,给我吃药,还有吃饭散步。
“我家晓东知道我在这里吗?”我问医生。这个医生年纪跟晓东差不多呢,长得也不错。
他点点头:“他送你来的呀,他办的入院手续。”
“那我怎么没有见到他呢?”我盯着医生的眼睛。
“快了,快了。我马上把你转到半封闭区去,你就可以自由些,家里人可以来看你了。”
还有谁呢,就晓东会来吧。
“你同事也来过,他们还经常打电话问你,你想得起来怎么来的吗?”
我觉得脑子有点迟钝了,努力地想我怎么来的,谁来过看我呢,不知道,我摇摇头。
然后过了几天我就被换了房间。一排房子,门外是走廊,走廊外是草地。房间里有床,桌椅,还有书,零食,说是我同事送的。
外面有说话声,一个护士把门打开了,是刘玲来了。
我微微笑,刘玲是我最初的老师和搭档夜班的。我一直喜欢她,以她为模范,她的帽子上是两道杠,是我目标。我知道我不可能了,住这儿的都是疯子,那我也是了。
刘玲看着我,眼泪就下来了,挤着笑说:“好了就好,好了就好。阿芳,你这么聪明怎么就想不开呀!”
我有什么想不开的?我想起来应该让刘玲喝一点水,还有零食。我站了起来。
刘玲把我按住让我坐了下来,帮我梳理头发,真的很舒服,像以前夜班闲暇时一样,我们帮彼此梳头驱散疲劳。
我想喊她妈妈。
我就哭了,哭得歇斯底里的,心里很痛快。
刘玲抱住了我,护士跑过来,看了我一眼,有人叫医生去了,有人叫刘玲离开。
这里不能哭吗?
我又被打针了,陷入了浑浑噩噩中。
再次醒来时,医生来看我,问我昨天为什么哭。
“就是想哭啊,现在我开心了,想笑了。”我朝他笑了。
“明天,你家里人要来,你最想见到谁呀?”
“当然是晓东啦!”这也用问?
“女儿呢?妈妈呢?”他看着我的脸。
我陷入沉思,女儿愿意有个疯子妈妈吗?妈妈呢,她肯定生气吧。
我是个疯子了。
我又哭了。
2.
我哭了,因为我明白我是疯子了。
女儿,晓东,妈妈能接受我吗?
医生姓郑,安慰我:“许多病人在家里人安抚照顾下,能正常生活,尤其你这样的急性心因性的。要有信心。”
下午,我跨出小屋准备在这个院子里逛逛。有人在活动室里看电视,也有人在外面站着走着。
我站在草地上,听着外面偶尔响起的喇叭声,风吹着已微凉,不知今夕何夕。
一位中年男子直直走过来,直直地看了我一眼,我赶紧后退一步,他用手指放嘴边“嘘”了一声,面容竟柔和起来。
他放慢脚步把手移到右耳边,倾耳静听的模样,脸上有着微微笑。
我有过的,幻听,我听见女儿的呼唤声。不知道他在听谁的声音,有点幸福的样子,我竟然有点羡慕他了。
明天家人要来了,晓东肯定会来,不然会是谁呢?女儿莉莉还小不会单独来的,我一下子高兴起来。
我看看自己,一身宽大的带横杠病号服,一点没有美感,以前我好像喜欢合身的衣服,画一点淡妆的,对,我看看镜子去。
房间里没有,活动室里人都呆呆看着电视,也没有镜子,我转着,在窗户前站住,我调整着距离和角度,看了个大概,吓一跳。
里面是一个面庞虚肿惨白的大妈。我急急地走回了房间,太可怕了,这比疯了还可怕。我郁闷起来。
晚上吃了药之后,我把我的脸忘了。
第二天,妈妈和晓东一起来了,他们在门口看着我,好像我是陌生人一样,也没有笑容,我想起了我的脸,伸手捧住,喜悦就没有了。
晓东把衣服和吃的东西放桌上,对我妈说:“你们聊,我在外面抽一支烟去。”转身出去了。
我木木地站着,手夹住了脸,嘴也没有张开。我瞪着我的妈妈,她好像来过,看过一样。
妈妈自己在凳子上坐下来,扫了我一眼,看看房间,伸手整理带来的衣服,嘴里开始数落我:“你看看你那个鬼样子!你有什么想不开的,有什么想不开的!那样的好日子村子里谁不羡慕!啊?!莉莉听话念书又好,晓东是个干部,又体面又有钱,你也是护士长,日子哪里不好?!”
“晓东打我!”我话出口,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打过我?
“哪个小夫妻不打架?你又不是金枝玉叶打不得!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把晓东脸丢尽了!”妈妈头都不抬,接着数落。
“我想回家,你带我回去吧。”我看着母亲垂着眼把衣服打开牵牵拉拉又折叠起来,嘴巴不停地动着,一点白沫在嘴角也动着。
一听这话,母亲抬头看了我一眼:“回哪里去呀?”
“回家呀,我跟你一起回家。”我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想的家是乡下那个有阳光有草木的院子。眼前这个院子也有阳光有草木,我的目光就到门外去了,只有阳光和草木,没有人。我又转头看着妈妈。
“你也不嫌……”妈妈抬头看了我一眼,把话咽下去了,改口说:“你听医生话,好好把病治好了我就带你回家。”
我就看着她的嘴,她嘴角边一个小白沫。妈妈突然微笑着朝前凑了一点,看着我说:“你好好养病,你不要担心那个事,晓东说了,他不会那么没有良心的。你就放宽心养着吧。”
我担心哪个事呢?忘了,我正在想着,晓东进来了。
妈妈笑着对晓东说:“我对她说了要放宽心好好养病,她会听话的,她自小就听话。唉,把你害苦了,带累你了,真是不过意啊。”
妈妈还伸手在晓东的衣服下摆掸掸,又仰头笑着说:“晓东,你跟阿芳说几句吧,她听你说话会高兴的。”
晓东看了房间一眼,对我妈说:“这里养病环境还不错,妈妈放心了吧。探视时间到了我们先走吧,回头再来。”
晓东转身去了,妈妈回头看了我一眼,抹了一下眼睛:“你要好好养着啊,别胡思乱想,没事儿了,莉莉你也不用操心的。”
我跟在他们几步远的后面,直到那道门边,看着他们出去了,妈妈还回头了一下,晓东那一身西装挺好看的,转身出去的时候衣角微微掀起,头发也是。
我在那门边怔怔地站了很久,想着那个我担心的事情,妈妈好像说没有事儿了,到底什么事呢?
郑医生过来了:“回去吧,家里人来了不开心吗?”
我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晓东打我。”
郑医生愣了一下:“刚才?那边护士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啊?”他朝那边招了一下手,一个人过来了,两个人说了几句,那个人看了我一眼走了。
“你是不是想起生病前的什么事情了?想起来就说。”
我把目光从门外拉回来,飘在郑医生的脸上又飘到围墙上:“我想不起来,想了头疼。”
“不要紧,慢慢来,回去休息吧。”郑医生也走开了。
日子又平静了,郑医生告诉我要减药了,可能我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也要做好面对。
他说我生病是因为我躲避那个事情,那个我害怕面对的结局。
到底是什么,我怎么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