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曲(四)

宫里的日子流水一般,一年接一年地流过。我和他也渐渐地熟络起来。太后娘娘依旧不喜欢他,每天只要见了他必定想方设法地刁难。而我就会扮柔弱装可怜,拉着她的袖子可怜兮兮地唤一声“姑姑”,帮他吸引太后娘娘的注意,再偷偷在身后给他打手势。他总会笑笑,趁机找个理由开溜,在不远处等着我。等我从太后宫中出来,他再抱抱我,说一声“多谢”。

宫里日子太无聊,得知我喜欢听曲,他会让人请来京城里最负盛名的乐师来弹奏一曲。我听得兴起,他却百无聊赖,倚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假寐。我喜欢盯着他的脸看一会儿,再去轻轻挠他的手背。许是觉得痒,他总会收一收手。我再挠,他再收,最后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又好气又好笑地道:“清浔,别闹。”

我喜欢吃银丝糖,尤其是阿娘亲手做的。他会叫人去护国公府专门等着。如果阿娘比较忙顾不上的话,他就会让人跑遍京城,去找最甜美的一家银丝糖。他还会替我梳头,为我描眉,会陪我放风筝。春天的时候宫里的桃花开得灼灼耀眼,我让宫人替我挑着花枝剪下,他就笑盈盈地在一旁看着。

宫人们对此总是背地里窃窃私语,但时间久了总有些话能传到我耳朵里。她们说我小小年纪就生了一张狐媚的脸,还没大婚就把他迷地神魂颠倒。还有人说,我怕会是下一位灵皇后。

灵皇后是他的祖母,灵帝的皇后。灵帝为她不理朝政,空置后宫,寻遍天下奇珍只为博她一笑。后来灵皇后因病逝世,满朝大臣以为皇上终于能收了心处理政务,灵帝又做了件惊世骇俗之事——剃度出家。

冬青有些兴奋地说,小姐如果真的像灵皇后那样就好了。我笑了,道:“说什么傻话,我哪有灵皇后那般福气。”

那一年,我十五岁,他二十岁。按照太后娘娘的懿旨,我和他大婚了。

皇室的婚礼很复杂,早前半个月就有宫人专门来教我礼仪。一个人说不算,还三个人一起说,吵得我头都痛了,还是他来替我解了围。我觉得这样不行,他却道:“没事,就算你做错了,也没人敢说什么。”

我眼看着那几位礼仪宫女嘴角抽搐,脸上露出“这会是怎样一个昏君”的神情。

祭拜,设宴,合卺礼。一连串的繁琐程序让我晕头转向,他却显得游刃有余。等终于进了洞房的时候,我已经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可我还是强行挺直了腰板。灯影繁复又朦胧,在墙上映出昏黄的影子。喜烛哔哔剥剥地跳动着火苗,把他的脸映地一半昏黄一半灰暗。我化了妆,今早照镜子时觉得这张脸艳丽非常,于是笑着问他:“皇上,你看妾好看吗?”

跳动的烛火落尽他的眼眸,衬得他眼底一片温暖柔和。他笑了,附身把我圈进怀里,在我额上落下一吻,“当然。”

第二日我随他一起去凤桓宫请安,太后娘娘看着我,满眼都是笑意。

我搬进了未央宫,灵皇后曾居住过的地方。

可我终究不是灵皇后。

我们大婚后不久,朝堂上臣子们就纷纷进言,劝他选秀。太后娘娘捏起一块去了核的龙眼送进口中,又瞅了瞅自己鲜红的指甲,“那就选吧。陆家连出了两位皇后,也不能一点念想都不给旁人留。”

他依旧垂着头,一副无比乖顺的模样,“那就听母后的。”

于是,十七个女孩子入了宫。

阿爹派人给我带了信,说这次选秀之中有个姓陈的女孩子,是他部下的女儿,是被送来给我当个助手的。他怕我不会和旁人斗,即便有姑姑在,也再安排一个人在身边比较好。

我把信折起来递给冬青,并没有回复的准备。

我忙着根据她们的娘家势力给她们一个初始的位分,再拿去给他看。他却不肯看,大白天直接抱着我上了床。他环着我的腰,亲亲我的头发,道:“清浔,这段时间我可能不会常来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我笑笑,“皇上说笑了,妾不会生气的。”

新人进宫,他是要雨露均沾的。只是阖宫逛了一大圈子之后,他还是最喜欢来我这里。妃嫔们早上来请安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周遭羡慕的目光。

如果能一直这样,倒也挺好。

只是不久后,阿爹又传来了消息,说要我在后宫多加注意。祖父病了,病地严重,朝廷上一定会出现不同的声音。

我知道,那只蛰伏已久的温顺的猫,也该露出了森然的獠牙。

朝堂上动荡,后宫就不会平静。安分了几个月的妃子们开始在给我请安的时候唇枪舌剑,几个大胆的估计是看我太过温柔,开始围攻我。陈昭仪就是阿爹说的我的帮手,自然站在我这边。她口齿伶俐,怼地那几个妃嫔哑口无言。直到太后娘娘又徐徐登场,令宫人赏了其中一人二十个耳光,这场闹剧才算结束。

我听着她们闹哄哄的争吵声,闻着空气中权力斗争的气味,觉得胃一阵阵的难受。我捂着嘴,挥挥手,示意冬青快点扶我离开。可谁料才走了两步,就“哇”地一声吐了一地。

太后娘娘愣了一下,连忙派人去请太医。陈昭仪和冬青一起扶着我回去休息。太医为我诊脉之后道:“恭喜娘娘,这是喜脉。娘娘有喜了。”

冬青和陈昭仪高兴极了,连忙帮我擦去脸上的脂粉,又嘱咐我一些注意事项,还喊人多加了一床被子。我却缩在被子里发抖,一点也笑不出来。

太后娘娘缓步踱到我床边,盯着我的肚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眼睛有些湿润,伸手似乎是想摸摸我的肚子,却害怕似的收了手,最后只说:“这段时间你多注意一点,哀家也会帮你盯着。这个孩子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虽是皇后,却未必没人打他的主意。”

我怀孕的事很快惊动了他。他刚下朝,还没换回常服就直奔未央宫来,坐在我床边,伸手想抱我似乎又不敢,就轻轻把手放在我的小腹上。他看看我,又摸摸我的脸,“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摇摇头,伸手抓住他的袖子,另一只手沿着他衣服上的龙纹划弄着,半晌才问:“皇上,妾可以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吗?”

他愣了一下,才揉揉我的头发,在我额上落下一吻,“可以的,当然可以。”

我没再说话,眼泪却“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此后,未央宫大门紧闭。吃喝用度都有太后娘娘亲自帮忙盯着,平常也有陈昭仪和冬青照顾我。大婚前他指给我的宫女涵零也同样忙前忙后。只是我孕吐严重,闻不得一点荤腥,只能每天勉强吃几口清淡的粥饭。

他心疼坏了,几乎每天都来未央宫,各种补品哗啦啦地砸下来。有一次我直接吐了他一身,他也不恼,去换了身衣服来继续陪我。他也做不了什么,就抱着我轻轻拍我的背。困倦地厉害的时候,我也会倚在他怀里小睡一会儿。而太后娘娘就坐在不远处,眯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像只在狩猎的鹰。

我想要这个孩子,我很想要这个孩子。一直熬到孩子五个月,我的肚子只有一点凸起,被宽大的衣裙一遮一点也不明显。我摸着自己的小腹,感觉到孩子在不安分地乱动,忍不住笑了。

如果是个女孩就好。是个女孩就很好。

可我还是没能保住我的孩子。

八月十五的宫宴上,我总要出席的。太后娘娘说让我过去露个面,再借口身子不适回来就行。我想了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就梳洗打扮了一下,穿了件宽大一些的衣裙去了。

在宴会上,陈昭仪向我敬了一杯茶。

那杯茶刚刚下肚,我就觉得腹中一阵绞痛,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两腿之间滑出。我只来得及喊了声冬青,就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最先看到的就是冬青红肿的双眼。我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再也感觉不到胎动了。冬青抱住我,哭着说:“娘娘,没关系的。娘娘还年轻,以后肯定还能怀上的。”

我闭上眼睛,拉起被子捂住脸,眼泪不停地流。

中间他来过一次,可我没睁眼。我感觉到他坐在我床边良久,轻轻抚摸我的脸,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叫我。

不知道昏天黑地地睡了几天,冬青告诉我,皇上查出是陈昭仪在我的茶水中下了药,又在陈昭仪宫中搜出了证据,是其父指使。皇上大怒,废陈昭仪为庶人,赐鸩酒,陈家满门抄斩。

我抱着被子沉默良久,叫来冬青:“扶我去看看她吧。”

天空一片灰蒙蒙的,平日轻盈的云朵也低了下来。淅淅沥沥的雨不算大,打在我的衣摆上,洇开一朵朵深色的小花,让我觉得有点冷。冬青又给我披了一件衣服,小心翼翼地扶着我:“雨天路滑,娘娘慢些走。”

来到陈昭仪那里时,鸩酒已经摆到了她面前。她穿着素衣,面容虽憔悴却也干净。她看到我来,有一瞬的惊讶,随即恭敬地磕了头。沉默了一会儿,她才道:“抱歉,娘娘。”

我道:“你又何必道歉,我知道不是你。”

她愣住,眼泪突然汹涌而出,“娘娘信我?”

“信你。我知道不是你。”

可我信她,又有什么用。总有个人需要为此负责。她端起鸩酒,还不忘再叮嘱我:“如果娘娘知道是谁,可一定要多加小心。”

……多加小心?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

我当然知道是谁,我哪会不知道呢?只是我不愿意去想罢了。

最不允许我怀孕的会是谁?最不允许我有孩子的会是谁?还能有谁?

祖父大权在握四十余年。他若想夺得大权,必会收拾陆家。他若想要收拾陆家,就绝不会允许陆家的女儿生下嫡子。

他在太后面前温顺地垂着眼帘时,我就坐在他身边,难道我真的没留意到他眼底的寒光吗?

有时候我真想问他一句,你真的爱我吗?你真的信我吗?你对我的宠爱,真的不是在做戏给太后和陆家看吗?如果不是,为何除了初见那次的那块银丝糖,我送去的点心,你都要让涵零先细细检查一遍?如果不是,为什么你为政事忧烦时,从来不会踏进未央宫?如果不是,为什么我怀孕后你来看我时,还总会分一丝注意,去看太后娘娘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这个局他做了多久,也不想知道,只是觉得他好厉害啊,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就能砍下陆家一条臂膀。

我靠在墙上,突然觉得好累。



好的,假爱情的一天~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那是我第一次踏入宫里,全是些金碧辉煌的建筑物。金顶,红门,以及那一座座华丽的楼阁,全让我感到震惊,但震惊之下对未来...
    刺槐in阅读 2,040评论 0 3
  • 这时,先前通传的宫女又走了出来,道:“陆小姐,太后娘娘有请。”她又看了眼依旧跪着的他,唇边竟勾起了一丝嘲讽的笑,“...
    安滢阅读 2,124评论 4 28
  • 我进宫这件事,原是个意外。 我叫江映柳,今年十四岁,出身书香门第,祖父是当朝太傅,祖母是圣上的姑祖母华...
    森莫大人阅读 1,198评论 1 1
  • 公元前91年闰四月,在太子宫中,太子少傅石德对卫太子刘据道:"太子殿下,刚才皇后娘娘派人来说皇上已经下旨族诛丞相公...
    马到成功程雨烟阅读 3,761评论 145 79
  • 那飘出的琴瑟之音,清逸无拘。如山间清泉,缓缓流泻。又轻柔的似那拂过柳梢的细风,微微低喃。合时小弦切切珠落玉盘,分时...
    手可摘棉花阅读 273评论 1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