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个自学成才的江湖郎中,整日里各大集镇摆摊治病卖药 。他有张能说会道的嘴,摊子铺好,就对着赶集的人群吆喝:“能交朋友钱,不交朋友言,朋友,我今天就给你讲,看个八字问个信,时运来了好攒劲,你害了一生的病,如何来攒劲呢?来来来,我给你拿个脉,看看你有什么病,有病治病无病防病,吃了我的药,保证你不生百病……”他喊话时的神态,淡定从容,诸如此类的话,他能像说快板似的滔滔不绝。如今我能记得的也只有这些了。现在回想起来,我爸这口才放当下,妥妥的能出圈当网红。群众给他起了个“寡白嘴”的昵称,说他死得能说活,天上的乌雅都能被他哄下来。
我小时候常随他去赶场,我去是为了集市上的糖果点心,尤其是那碗热气腾腾的包面,麻辣滚烫,让我直流口水。父亲只要一开张,就给我买吃的,包子糖果随便挑,他对自己的几个孩子从不亏待,总轮流带我们上街吃香喝辣。每次看他一本正经地给别人把脉,我就蹲在身边看。他把手指放到来人的脉搏上,半眯眼睛屏气凝神,约莫一分钟,他眉头忽地轻轻一蹙,很快又舒展开来。随后又语气严肃地介绍病情,条理清晰,有理有据。不知他真能把脉还是装腔作势,总之,他淡定自若地望问闻切、开方拿药,对方也似懂非懂,最终生意做成了。
有一次,父亲的药摊被工商所收缴了,都刚铺开,还没开张呢。现在摊子没了,药材没了,回家的路费也没了,我的肚皮还饿着哩。他环顾四周,瞅见墙角落有三只死老鼠,看色泽是刚死不久,灵机一动便捡了起来。他又去小卖部买了几只装白砂糖的食品袋、一只蜡烛、一块小锯片,拉着躲到墙旮旯,把细泥巴面装进食品袋,点燃蜡烛,用锯片在烛火上把泥巴面分成一小包一小包。接着又找来一张塑料布,往人来人住的大街上一铺,死老鼠和泥巴包往上面一摆,扯开嗓子就喊:“老鼠药,特效老鼠药,一吃就见效。”这便开始了买老鼠药的生意。是不是真老鼠药不重要,关键是那几只死老鼠够唬人。
虽然这些泥巴面毒不死老鼠,但也伤不着人,父亲不过是为了孩子“咕咕”叫的肚子,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罢了。没多大工夫就卖掉了那些泥巴面,我父子二人各吃一碗包面,肚圆意满地打道回府了。
江湖郎中这一行当,父亲一干就是十几年。别人都说他是江湖骗子,我认为他确实治好过病,要不然,那年放鞭炮来我家感谢的人就是请的群演。肯定不是群演,大伙也没这个概念。再说谁愿意让自个儿子无缘无故,千恩万谢的给我父亲磕头。
我父亲治牙疼是周边认可的,真能药到病除。我姨父家条件比我家好,特瞧不起我父亲这种跑江湖的人。那时,卖老鼠药、做牙医、取耳结、卖草药的土郎中……都是群众眼中的江湖骗子,搞投机倒把的懒汉,整日到各个集镇摆摊设点,江湖行骗。就因为瞧不起我父亲,平日里显得多趾高气扬,求我父亲时就有多低三下四。
那年,他牙疼,听说疼了好些天,半边脸都肿得像长了个“猴儿包”,打针吃药都不见好。不知他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说我父亲治牙疼十拿九稳。他不屑得很,可又熬不住牙疼的折磨,实在无计可施,难得跨我家门的他来了。进门就梗着脖子说:“我牙疼几天了,把你药搞点。”一副欠他米还他糠的表情。
我父亲正挎着包准备出门,他似笑非笑:“姐夫,我没有牙疼药,你这个得去医院。”
姨父“哼”了一声说:“到医院打了几天消火针,没见效,听别人讲你有药,给我搞点,多少钱我给你?”
听语气,好像给点钱我父亲就会卖帐。父亲走到门口,抬手看了看腕表,面无表情:“我要出门了,我真的没药,你去医院搞药。”
姨父吃了闭门羹,怒火中烧地大声喊:“没你的药我就信治不好。”转身气呼呼的走了。
父亲看他身影走远,便大踏步往集市走去。
姨夫回到家,气急败坏地向姨妈控诉:“你妹父太了不起了,让他给我治牙,他还踩翘子(故意装),给他面子了。”
姨妈带着满腔怒火跑来我家,找母亲兴师问罪:“你家…什么意思,让他帮他姐夫治下牙疼,他还踩翘子。”
母亲见姐姐怒气冲冲的样子,又想到平日里对她的太度,没好气的说:“他的事我又不懂,你们自己找他去,跟我吵有什么用。”
姨妈见捞不到好,只好怏怏地走了。
晚上,我们一家人正在吃饭,姨父姨妈又来了,手上还提了几包东西。他们推门进来,见我们吃饭,姨妈笑嘻嘻的说:“吃饭啦,我给孩点们买了点零食。”顺手递到我面前。
进门就是客,他们又显得比白天殷勤,自然不能怠慢,母亲立马站起来招呼:“姐姐、姐夫,你们吃了没,没什么菜,随便吃点。”
姨妈叹了口气说:“你姐夫疼的哼哼唧唧的,啥都吃不下。”
姨父直接给父亲递上一支烟,还靠他坐下。父亲让我把他治病的药酒给姨父倒一杯,母亲安排他们坐下,并递上碗筷。
父亲见姨夫们的态度确实诚恳,便对姨父说:“这酒你慢慢喝了,等下给你弄点药,能不能治好,我不敢担保。”
姨父没作声,笑了笑便端起了酒杯。从这次起,他们对我家的态度,稍微有些好转。
父亲治牙疼确实得到了认可,他最初那些年卖药治病也挣到了钱。我十岁以前,我们家的伙食是周围众多人所羡慕的。至今提起父亲,我堂哥都忍不住说一声:“堂弟家小时候的伙食真的不错,每天都能见到我叔手提两斤猪肉回来。”是的,我父亲很爱吃(我们更爱),但不爱干家里农活,别人老说他好吃懒做,可我不认为,我认为他能赚别人赚不到的钱,让别人为他干活,这是他的本事。在我初有记忆时,就时常看到家中有帮工,特别是插秧、打谷的农忙季节,都会请好几个帮工,开工钱的。
后来,他的风光如同当今的演员一般,过了保鲜期,挣钱一天比一天难,家里再也请不起帮工,什么事,都得自己动手了。
在淳朴的乡亲们眼里,我父亲这种就是不务正业、好逸恶劳。为此,父亲在乡亲们面前名声狼藉,受人排挤,他平日里又不帮助别人,自然就没人愿意来帮他的忙。
都说一个乞丐也有三个烂朋友,我们队的胡三公与父亲就是铁杆儿知己。他俩有空就聚一块儿喝茶、饮酒,都不怎么抽烟。胡三公年长几岁,父亲叫他表叔。他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家伙,在队里向来我行我素。他姐姐是当时的乡花,他自然也是一表人才。他跟我父亲都属于那时的帅哥,一米八左右的身高,在当时是鲜有的高个儿,特别出众。不知是臭味相投还是惺惺相惜,总之,在队里就他俩玩得来。听说胡三公的第一个儿子出生时,他第一时间就跑来告诉父亲,还征求我父亲的意见起名字。
每回农忙或家中有大小事,胡三公身影总会出现,他忙前忙后,尽其所能。
秋收时节,稻穗沉甸甸地垂着,黄橙橙且饱满。没有收割机,全靠劳力把金黄的稻谷收回来,是要费些功夫的。每年,胡三公和父亲都约在一起收割稻谷,肩挑手抬,收完我家收他家,劳累过后,定要烧两下酒菜一醉方休。他不嫌他是小辈,他不嫌他是老辈,少年叔侄当弟兄,一杯酒,一盏茶,便是情谊。
他们的友谊连绵悠长,直至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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