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今天是武帝朝的最后一篇,讲讲东方朔。讲东方朔有两个原因,一是有个老哥是山东人,想看我怎么评价他的老乡东方朔,呵呵,其实,彼时的齐人与现在的山东人,估计除了地域差不多,其他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了吧?二是我对班固很纳闷,你没看错,就是写《汉书》的那个班固。《汉书》中,张良、陈平、王陵、周勃四个老革命共一传,公孙贺、刘屈氂、田千秋这样宰相级人物,更是七八个人一传,而一生多数时间只是个郎官的东方朔,居然独自成传,这是什么道理?我们边读边探讨吧。
武帝刘彻即位不久,就开始招徕选拔博学有才之人,破格使用。天下士人欢欣雀跃,争着向朝廷上书议论国家政事的得失,炫耀卖弄者数以千计。
戏谑东方朔
前138年,平原郡(山东省平原县)人东方朔上书说:
臣东方朔从小失去父母,由兄嫂养大。十三岁开始读书;十五岁学击剑;十六岁学习《诗》《书》,背诵了二十二万字(不知道《诗经》《尚书》竟然二十多万字,呵可);十九岁学习孙吴兵法,又背诵了二十二万字。我今年二十二岁,身高九尺三寸(两米一五,我个天!),眼睛像珍珠那样明亮,牙齿如同串好的贝壳一般整齐,勇猛像孟贲,敏捷如庆忌,廉洁似鲍叔,守信同尾生。像我这样的人,最适合当天子的大臣,因此,我冒死向皇上禀奏。
刘彻一看这份自我介绍,乐了,说,世上还有这么能吹牛逼的人啊!收了吧。
衣赐履说:孟贲、庆忌、鲍叔、尾生,都是古代名人,有不知道的请求助度娘。以前,在介绍齐威王、齐宣王时,我们曾经探讨过,齐人似乎特别能吹牛,这是一个传统。武帝朝一帮子方士,把他忽悠得一愣一愣的,也多为齐人,呵呵。
再次声明,彼时的齐人,与现在的山东人,基本上八杆子打不着,第九杆子就不知道了,呵呵。
于是,让东方朔在公车府(类似于接待信访的部门,级别不高)待诏,但俸禄甚低,而且根本见不到刘彻的面儿。东方朔有些着急,恰巧有一次遇到了看管御马圈的一帮侏儒,他就对侏儒们说,你们的末日要到啦!
侏儒们说,为啥啊?
东方朔说,皇上认为你们这些人,耕不了田,当不了官,打不了仗,毛用没有,就是一群废物,还要耗费衣食,现在打算把你们全都杀掉。
侏儒们听了这话,吓得屁滚尿流。
东方朔又说,你们想要不死,也有办法。一会儿皇上经过的时候,你们赶紧叩头请罪。
过了一会儿,果然刘彻经过这里,侏儒们跪在地上边磕头边哀嗥。刘彻奇怪,停车问他们,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侏儒们说,皇上饶命啊!
刘彻问,饶什么命?
侏儒们说,东方朔说皇上要把我们全都杀掉啊。
刘彻一听,明白了,是东方朔在搞鬼。于是,召见东方朔,责问他说,你小子为什么吓唬那些侏儒呢?
东方朔说,皇上啊,微臣有话想说,老是见不到您,没办法啊。
刘彻说,那你说吧,什么事儿?
东方朔说,皇上啊,侏儒身高三尺,俸禄是一袋粟,二百四十钱;臣东方朔身高九尺多,俸禄也是一袋粟,二百四十钱。侏儒每天撑得要死,臣却饿得要死。如果我说得有理,请皇上提高我的待遇;如果皇上觉得我是胡说八道,那就放我回家好了,不再白吃长安的米。
刘彻听完,哈哈大笑,就让东方朔待诏金马门,而且与他逐渐亲近起来。
注:所谓金马门,就是宦者衙署的门,大门旁边有铜马,所以叫做“金马门”。
神奇东方朔
这个东方朔,并不是只会吹牛,他的确有邪门儿的地方。有一次,刘彻让一些擅长占卜的术士射覆,把壁虎盖在盆子下面,让他们猜是什么东西,没人能猜中。东方朔突然冒出来了,说,臣曾学过《易》,让我来试试吧。于是他将蓍(读如湿)草排成各种卦象,然后说,这个东西呢,说它是龙吧,它又没有角,说它是蛇吧,它又有足,还善于爬墙,这东西不是壁虎就是蜥蜴。
刘彻说,猜得对,赏!
然后,赐给东方朔十匹帛。又让他猜别的东西,连着都猜对了,每次都赐给他帛。
衣赐履说:射覆,是古代民间近于占卜术的猜物游戏。在瓯、盂等器具下覆盖某一物件,让人猜测里面是什么东西。据说,到了唐代,成为考核天文郎的主要考试内容之一。射,是猜度之意;覆,是覆盖之意。覆者用盆子、盒子覆盖某一物件,射者通过占筮等途径,猜测里面是什么东西。
我感觉,在猜测的时候应该给予某种提示,就像猜谜语给出的谜面一样。至于说用周易八卦还是六壬式,在我看来,都是胡扯。
在古代,有所谓“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的说法,即,除了战争和祭祀,再没别的大事儿了。祭祀和战争都与占卜有关,商朝是烧龟甲、牛骨等,根据烧出的裂纹形状来占卜,到了周朝,演化为用蓍草来进行,后来,进一步简化,改成用六枚铜钱来占卜。反正,神神叨叨的。
又一次,有一只动物跑到建章宫后阁,形状像麋鹿,但又不是。有人报到宫中,刘彻就亲自去观看。身边跟了一群学富五车的家伙,但没人知道是什么动物。于是,刘彻让人把东方朔叫来。东方朔来了之后,看了一眼那个东西,就开始耍无赖,说,皇上,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不过呢,请赐给我美酒好饭,让我饱餐一顿,我才说。
刘彻说,可以。
用过酒饭,东方朔又说,皇上,我听说有个地方有块公田,还有鱼池和苇塘好几顷,您把那块地儿赏赐给我,我才说。
刘彻说,可以。
东方朔说,这个东西叫驺(读如邹)牙。如果远方有人前来投诚,它就会提前出现。它的牙齿前后一样,大小相等而没有大牙,所以叫它驺牙。
后来过了一年左右,匈奴浑混邪王果然带领十万人归降汉朝。刘彻于是又赏赐东方朔很多钱财。
衣赐履说:浑邪王是前121年归降汉朝的。如果此事为真,当发生在前122年左右。
荒唐东方朔
有个三伏天,刘彻诏令赏肉给侍从官员。大官丞(掌宫廷饮食的官员)到天晚还不来分肉,东方朔等不及了,拔出剑来割了一块肉,对同僚们说,三伏天应当早回家,兄弟我先走了哈。然后,把肉往怀里一揣,一道烟走了。大官丞将此事上奏刘彻。第二天,东方朔入宫,刘彻问他说,昨天赐肉,你不等诏令下达,就割肉走了,是为什么?
东方朔摘下帽子叩头谢罪。
刘彻说,行了行了,先生站起来解释吧。
东方朔拜了两拜,自顾自唱起来,东方朔呀!东方朔呀!接受赏赐不等诏令下达,多么无礼呀!拔剑割肉,多么豪壮呀!割肉不多,又是多么廉洁呀!回家送肉给老婆吃,又是多么仁爱呀!
刘彻实在是没绷住,又大笑起来,说,算了算了,本来特么让你自我批评,结果倒成了自我表扬了!
于是,又赐给他一石酒、一百斤肉,让他回家送给老婆。
刘彻每次跟东方朔聊天,都聊得很开心,时不时的,刘彻就下诏让他在御前用饭。饭后,这家伙还打包,把剩下的肉全都揣在怀里带走。东方朔喜欢结婚,刘彻赏赐他的财物,都用来结婚了。所娶的女子,都是长安城中的美少女,娶过来一年左右,就给人家休掉,再娶新的。因此,刘彻对他虽然赏赐不少,全都用去娶媳妇儿了。刘彻身边的侍臣至少有一半称东方朔为“疯子”。刘彻听说后,说,假如东方朔没有这些荒唐行为,你们哪能比得上他呢!
衣赐履说:估计大多数人印象中的东方朔,基本上这个样子。这家伙还干过更出格的事,有天喝多了,就在大殿的柱子下面撒尿,刘彻怒了,可能习惯了东方朔这种无厘头的表演吧,没杀他的头,只不过把官儿给撤了。不过呢,不久之后,又把他招回宫里当郎官儿了。
但你要以为东方朔没有正经的时候,那你就错了。
正经东方朔
前138年,当了好几年皇上的刘彻,也才十八九岁,正是飞鹰走狗、横冲直撞的年龄,最喜欢微服出行,经常带着一群少年外出田猎。有次半夜,刘彻带人抵达终南山麓,射鹿、追狐、打兔子,乱马奔腾,践踏农田,竟致户县县令带着一票民兵前来围捕,狼狈逃窜。又一次,半夜闯进柏谷(河南省灵宝县。柏谷距长安直线距离一百八十公里),投宿客栈,马嘶人喧,傲慢无礼,客栈老板觉得这帮子人可能是土匪,就集结镇上少年,准备抓了刘彻等人送到官府。幸亏老板娘把老板灌醉了,没人带头儿,已经集结的少年就散了。
由于多次涉险,刘彻就设立更衣(秘密施舍),从宣曲(宣曲宫)以南,凡十二处,不再住民间客栈。命太中大夫(中级国务官)吾丘寿王,登记阿城(阿房宫,陕西省西安市西)以南盩厔(陕西省周至县东,盩厔读如周至)以东,宜春(宜春宫,陕西省西安市东南)以西,调查田亩总数,估算价格,准备全部划入上林苑范围,使这座皇家花园可以直连终南山。又下令中尉(长安警备区司令)、左内史(北长安市长)、右内史(首都长安特别市长),呈报辖区内荒田,打算把户县、杜县的农民,全部迁移。
吾丘寿王汇报进展情况,刘彻十分高兴。当时正好东方朔在旁边,提出反对意见。东方朔认为,把人民群众迁走,只是为了建设上林苑,是劳民伤财之举,并说,商朝兴筑“九市”之宫(商纣在他的王宫里设置九市,做起生意),而封国叛变;楚灵王兴筑章华台,楚国人民离散;秦朝兴建阿房宫,天下大乱,我这个如粪土一样的臣子,顶撞陛下,罪该万死!
刘彻认为东方朔说得很对,于是,升他为太中大夫、给事中(御前监督官),赏赐黄金一百斤。但吾丘寿王上奏的计划并未改变,继续扩建上林苑。
东方朔临终前,曾经上书刘彻说,《诗经》上说“飞来飞去的苍蝇,落在篱笆上面。慈祥善良的君子,不要听信谗言”,“谗言没有止境,四方邻国不得安宁”,希望陛下远离巧言谄媚的人,不要听信他们的谗言。
刘彻颇为感叹,说,如今回过头来看东方朔,仅仅是善于吹牛吗?
衣赐履说:一个平素老不正经的人,说出正经话,做出正经事来,别人都不信诶,呵呵。
然而,东方朔不但有正经的时候,甚至还有非常讲原则的时候。
原则东方朔
刘彻的姑妈馆陶公主,号称窦太主,嫁给堂邑侯陈午,生了个女儿叫陈阿娇,嫁给刘彻,立为皇后。因此,窦太主既是刘彻的姑妈,又是刘彻的丈母娘。陈午死后,窦太主寡居,五十多岁了,看上个年轻人,叫董偃。董偃的母亲以卖珠宝为生,窦太主是大客户。董偃十三岁时,就随着母亲出入窦太主家。窦太主的侍从都夸董偃俊美秀逸,窦太后就召见董偃母子,见到董偃,非常喜欢,对董偃母亲说,我替你抚养这孩子吧。于是,把董偃留在府中,教他读书、写字,以及算术、相马、驾车、射箭等技能。董偃十八岁行了冠礼之后,性情越发温柔慈爱,窦太主越看他越喜欢,窦太主要出门,让他驾车,窦太主回府,则让他在身边侍奉。因为窦太主的关系,很多王公贵胄都与董偃交往,于是,董偃名扬长安城,号称董君。富婆就是富婆,窦太主大把大把给董偃钱财,让他结交士人,并对管家说,董君要用钱财,除非一天用了一百斤黄金,一百万钱,一千匹帛,再向我汇报(真是让人砸舌啊)。
袁盎的侄子袁叔,跟董偃是哥们儿,对董偃说,你跟窦太主的这种关系,可能招来大祸诶,你得想办法自保啊。
董偃也感忧虑,说,我担忧这事已经很久了,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解脱。
袁叔说,顾城庙(文帝祭庙)远离长安,没有供皇上居住的寝宫,那里有竹林和楸树林,可供皇上游玩,又有皇上的籍田,皇上要亲自巡行种植,你为什么不禀告太主,把长门园(窦太主的私家园林)献给皇上呢?等皇上知道主意是你出的,那你就可以安枕无忧了。
董偃恍然大悟,拜谢说,敬听你的教诲。
于是,董偃禀告窦太主,窦太主立即上书把长门园献给刘彻。刘彻大喜,把长门园改名为长门宫。窦太主也很高兴,让董偃送一百斤黄金给袁叔祝寿。
衣赐履说:官场中人,活得真累。窦太主是皇后陈阿娇的母亲,对亲侄子兼女婿,还得如此这般琢磨怎样讨喜。一般朝臣,又当如何啊!老实说,我们在读史时,很多皇上和臣僚之间的私下交往都没有记录,甚至史官根本就不知道,这种私下的交往,对官场中人极为重要。举个例子,民族英雄戚继光,消灭倭寇,镇守北疆,居功至伟,然而,为首辅张居正办私事儿更为尽力,张居正回湖北江陵奔父丧,戚继光派一个火铳营加以保护;在北疆得了胡姬(胡人美女),快马加鞭送给首辅大人;据说,还专门着人寻找海狗鞭这样的壮阳之物,这些事情,让人想想,不由叹气。
不久,窦太主上朝谒见刘彻,刘彻花了一千万钱置办酒宴与窦太主畅饮(我了个去!)。又过了几天,刘彻临幸窦太主府第,窦太主穿上厨子用的围裙,亲自引皇帝女婿进府,登上台阶请女婿在大厅就坐。还没坐定,刘彻就说,希望见见“主人翁”(指董偃)。窦太主急忙下殿,除下簪子耳环,光着脚叩头请罪说,臣妾没有脸面见人,辜负了陛下,犯下死罪。陛下不加罪于我,妾叩头请罪。
刘彻免去丈母娘的罪。窦太主戴上簪子穿好鞋站起身,从厢房把董偃领出来。董偃戴着下人包头用的绿巾,随着太主来到殿前,俯伏于地。窦太主这才介绍说,这是我的厨子董偃,冒死拜见皇上。董偃叩头请罪,刘彻让他起来,赐予衣帽让他上殿。董偃起身,去换衣服就坐。这个时候,董偃虽受尊重但无称号,称为“主人翁”,君臣开怀畅饮,欢乐异常。窦太主于是敬献了许多金、钱、杂色丝帛,请刘彻赐给将军、列侯、侍从官员。从此董偃更加显贵宠幸,天下没有不知道他的。各郡国的赛狗、跑马、踢球、弄剑之徒,纷纷聚集到董偃周围。董偃经常随从刘彻到北宫游戏,去上林苑平乐观驰逐射猎,观看斗鸡、踢球、赛狗、跑马等比赛。
前130年,某天,刘彻在宣室(未央宫前殿正堂)设酒宴招待窦太主,并派谒者(皇家礼宾官)引董偃进宫。恰巧,东方朔正持戟在殿阶下守卫,他放下戟上前对刘彻说,董偃犯有三条该砍头的罪,怎么能让他进宫呢?
刘彻说,是什么罪?
东方朔说,董偃作为皇上的臣民,私下侍奉公主,这是第一桩罪;败坏男女风化,扰乱婚姻大礼,破坏朝廷制度,这是第二桩罪;陛下年富力强,正当专心研学《六经》,留心处理国家政事,追随唐、虞盛世,敬仰夏、商、周三代贤君。董偃不遵从经义劝勉学习,反而崇尚靡丽,追求奢侈,极尽狗马声色之乐,行走邪恶淫辟之路,此人是国家的大贼,迷惑帝王的鬼蜮,这是他的第三桩罪。
刘彻沉默不语,过了半天才说,我已经设下酒宴,以后改正。
东方朔说,不可以。宣室是先帝的正殿,不是议定法度的政事不能入内。因为淫乱会逐渐演变为篡逆大祸,所以竖刁谄媚,易牙作乱(竖刁、易牙和公子开方都是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的宠臣,齐桓公最后被此三人囚禁,活活饿死)。
刘彻说,好吧。
下令将酒宴改设在北宫,引董偃从东司马门(未央宫东门内的一个杂工出入的侧门)进宫。赏赐东方朔黄金三十斤。董偃的尊宠从此日衰,活到三十岁就死了。过了几年,窦太主也死了,与董偃合葬在霸陵。此后,公主贵人多逾礼越制,就是从董偃开始的。
衣赐履说:什么叫“公主贵人逾礼越制,是从董偃开始的”?呵呵。达官显贵想过淫乱放荡的生活,却把帽子扣在一个小小的董偃身上,董偃何其无辜啊。董偃三十岁就死了,想来,当公主的面首,日子不大好过吧。窦太主死后,不与老公埋在一起,竟然与男宠合葬,让我一刹那间,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爱情。
此番,东方朔够讲原则吧?还真让人捏一把汗呢。
大隐东方朔
一天,东方朔从殿中经过,郎官们对他说,人们都认为先生你是个狂人诶。
东方朔说,像我这样的人,就是所谓在朝廷里隐居的人。古时候的人,都是隐居在深山里。
东方朔有次与人喝酒,喝到位之后,就爬在地上唱道,隐居在世俗中,避世在金马门。宫殿里可以隐居起来,保全自身,何必隐居在深山之中,茅舍之下!
与东方朔同时进入刘彻视线的人,很多都当了大官,且武帝朝内事外事皆多,可历练的机会也多,但东方朔最高只做到太中大夫,在大殿里撒了一泡尿之后被免了,之后,虽又起用,只是个郎官,刘彻根本就把他当成一个弄臣而已。然而,东方朔真的甘于隐于朝廷吗?也未必啊。有次,东方朔上书陈奏农战强国之计,趁机诉说自己没做过大官,想请求刘彻试用。他的奏书引用商鞅、韩非的言论,意旨放荡,又很诙谐,字数万言,但终究没被重用。东方朔于是著书立论,写过一篇《答客难》,其中有几句颇能说明问题,意为,一个人能不能做成大事,他是否有才能并不是最重要的,人主保护他就安宁,惩罚他就愁苦;尊宠他就是将军,卑视他则成俘虏;提拔他就在青云之上,压抑他就在深泉之下;任用他就是猛虎,不用他则像老鼠。
衣赐履说:所谓“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恐怕最后一句,说的就是东方朔吧。从我个人角度看,东方朔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他诙谐而严肃,荒唐而守正,崇儒而用法,伎多而智少,口中无求而心中有欲,许多矛盾的特质集于一身。我不大相信他是隐居于朝廷,他没能实现政治抱负,恐怕与其自身的性格有关,武帝执政五十多年,从来没重用过搞笑的人。官场,是欲望的集散地,是各方力量角逐的战场,是根本无法实现隐居的场所,是隐者避之不及之地。换句话说,即使东方朔真有隐于朝的初衷,从他上书“农战兴国”那一刻起,他已经被欲望攻陷了。
为什么班固为东方朔单独作传?甚至把东方朔的《答客难》、《非有先生论》全文引述?其实,也没什么更高深的地方。班固自己爬了一辈子格子,想当官一直当不上,用东方朔的怀才不遇来倾诉自己的郁闷罢了。东方朔的《答客难》,成为历代不得志文人自嘲的模板,他们不知道,东方朔只说了个表象,根本没抓住当官的实质。
历史的戏剧性在于,后来,班固傍上了大将军窦宪,仕途豁然开朗,一时炙手可热。然而,窦宪一朝被诛族,连带着班固被捕,竟然死于狱中。
东方朔,不得志,善终。
班固,老来得志,被诛。
班固曾经批评太史公不能明哲保身,以致身受腐刑。这话还在房梁上回响,班固自己身死。
历代文人,当官的欲望是如此强烈,或许,就是他们的宿命。
班固如此,东方朔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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