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上旬受Mensa基金会邀请去涅华达州的Reno作一次关于人才方面的演讲,组织者显然有意扩大Mensa最初的“高智商”俱乐部的定位,我谈的话题很广,从儿童到成年,从兴趣的形成到志向的确立,Mensa成员总体反应是正面的,但是他们在是否需要有人生定位(所谓niche)的问题上,表现出超出我预期的反弹,他们显然不喜欢niche,他们反问为什么需要确定自己的niche(权且翻译为“自我定位”),
我总结,第一,他们认为niche是一种俗念,似乎每个人都需要自己固定的一亩三分地,他们概念中的niche是工业化时代“各就各位“,有序分工(或者中国语境中的“螺丝钉”),显然,Mensa成员不屑于这样的社会角色定位。第二,具体到一辈子心无旁骛地投身于某个事业,这和他们的自由理念相忤,也与高智商“精神贵族”的天马行空相去甚远。何以画地为牢,作茧自缚?第三,“自我定位”的需求可能和确定性和可预测性有关。Mansa成员大都已经成家立业,有车有房,医保,孩子教育,退休福利都不是问题,所以不存在对成功的渴望和“自我定位”的焦虑。而在一个竞争激烈、充满不确定性的社会中,自我定位可能是成败关键,容错的空间太小,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第四,是更加技术的讨论,在涅华达的一位Mensa朋友Allen在我演讲结束后找我聊天。他是个成功的企业家,已经有了很多专利,七十多岁的人了,精神矍铄,根本没有老态。他跟我讨论人生“定位”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轨迹,他用他自己的经历来解释。我说Niche不一定是轨迹,也不是一个位点,而是最适合具体个体的特长,兴趣,价值取向的一种生活方式。
Niche是个法语词,原意是“神龛”,即教堂或房屋的墙上留出的放置圣母塑像的小空间。它在生态学中则是指每个物种在生态圈中的功能定位,在人类文化学中,它指符合人成长的环境设计。比如,人长大后需要繁衍生息,那么社会就会为培养繁衍生息的技能设置一个有利的环境(比如部落中的“成人式”)。而在个体发展理论中,指的是个人发展定位。我所说的niche,是最后这个含义。
在个体发展中,由于个体差异的存在,我们就会假设每个人的niche potential and valence不同,这是才能特长的基础。niche potential指一个人在人类的各种潜在可能生涯的相对成功值,比如你当医生的成功值可能超过你当小说家的成功值,nichevalence则具有主观感受的成分,即“选择性的亲和力”(selective affinity),比如,你对写小说就比对治病更有感觉更如鱼得水。于是,个人的发展才有了定位问题。发展定位问题,本质上是个人发展最大化问题。一方面,每个人有意识无意识的都在进行niche-picking(寻找定位),比如对一些东西(书,人,事,物)产生兴趣,而忽略另外一些刺激源。另一方面,你在选择环境,环境也在选择你,比如,你通过选拔进了医学院,或你和韩寒一样读中学时就发表了小说。
这样看,Mensa的很多成员对niche这个概念的意会和反感,源于一种文化成见(即不喜欢落入某种“社会角色”的窠臼),而不是否认每个人的个体性在人生定位中的意义(比如加入Mensa俱乐部本身就是一种“自我定位”)。那么,我和Mensa在niche问题上有没有实质分歧呢?还是有的。当Mensa成员在提问中挑战我设置niche是画地为牢限制了人的自由选择时,我的回应是,首先,这是个人的选择问题,你可以选择一种闲云野鹤的生活方式,这也是一种人生定位。第二,对我来说,人生短暂,如果我在某方面要有所建树,必须有一个定位,否则,我很可能成为一个dabbler或dilettante,浅尝则止,无法深耕一个领域,甚至开拓一个新领域。当然,有些Mensa成员会说,我已经有财务自由,也不求闻达,不在乎有没有“杰出贡献”(那也是要“混圈子”的),人生苦短,更应该尽情享受智力游戏带给我的乐趣而不必皓首穷经,这当然也是理性的选择。
我反思,我对人才的自我定位的强调,是否属于中国人的某种“出人头地”的执念呢?是否有这种功利心使然?可能。但这难道不是成才的动力之一吗?有野心,不是件坏事。我和我的钢琴教授朋友谈到中美修炼钢琴技艺的青少年的差异,会感叹于美国人激情有余,专注不足,苦练不够。美国人喜欢凭一时热情行事,不喜欢“在一棵树上吊死”而放弃对生活的享受,我也能理解。我女儿就是这样,拒绝银行高薪工作,支教三年,二十五岁了,未来人生方向依然不定,倒真是个佛系美国青年。我这次到加州南湾区探望老同学,他大学毕业不久的儿子也有意参加联邦政府的peace corps(和平队),意在奉献而不是追求成功。这样说来,人生定位本身未必要与个人才华绑定。可以少些功利,多些情怀,像以色列大学生一样,先周游世界,扩大人生格局,然后再安顿下来,也不失为另一种成长模式。而在中国竞争内卷的情势下,社会有着更分明的等级观和鄙视链,人生定位很容易蜕变为某种社会“掐位战”,和我说的niche并无共同处。有些年轻人急流勇退,甚至躺平,是否也是保持体面的手段。只是在我看来,年轻人没有躺平的资本;佛系青年的低欲望,我总觉得是一种社会病。只有混到老树老师那样的境界,方能洞察人世中争名逐利的虚妄,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才有资格“躺平”。
选择有所作为(make a difference),追求卓越,毕竟是美国的主流,否则何来微软,苹果,谷歌,亚马逊。说到niche-picking,乔布斯是一个典型案例。乔布斯不同于比尔盖茨是他对产品质量的精益求精和超出技术的美学追求。他早期对英文字母美术字的痴迷,他在动画领域的制作经验,也成为他日后在计算机界面设计上大显身手的铺垫。因此,人生中所谓niche,不是发现一个适合自己的萝卜坑,能够躺进去一劳永逸,而是像乔布斯说的,连接一个个自己创造的点(connectingdots),最后成就了自己。
那么,那个“一龙”(Elon Musk)是否违反了人生“自我定位”原则呢? 我的回答是没有。一龙的根基(定位)是他在本科时奠定的,物理学和经济学,同时他的最重要nichepotential是他的超强自学能力(或称超强大脑),使他能在多个领域不断“吃螃蟹”,不断挑战人类的技术极限。今天的信息时代和高科技时代(还有风投的存在),使得一龙能够在几个位点上同时发力。我强调niche,不是说把一个人钦定在一个位置上,而是说你是否在寻找或找到最合适你的定位。一龙和乔帮主风格上很不相同,一龙是多点发力,乔布斯是系列开发;一龙玩大的,如火箭高铁太空;乔布斯玩小的,每家每户人手一份。一龙是狐狸(fox),有各种各样招法,神出鬼没,到处都有他的份。乔帮主更像刺猬(hedgehog),iPod, iPad, iPhone, iXX一根筋地跟你玩下去。在学术上,有些人是狐狸,多头出击,左右逢源;有些人是刺猬,一辈子只研究一个课题。这么说,达芬奇就是狐狸,天文地理工程艺术无所不涉,而且全都有斩获。米开朗琪罗就是刺猬,画一个天顶画(SistineChapel),硬是把自己脊椎给整弯了。狐狸和刺猬,各得其所,这就是“人生定位”的意义。
话说回来,桥帮主毕竟是帮主,一龙毕竟是条大龙。你如果只是一条小龙,你折腾的能耐就不如大龙,只能量力而行。当然,即使你是一只小狗,你也有汪汪的权利。如契诃夫所说,不能因为大狗嗓门一大,小狗就自惭形秽。大狗小狗,都按照上帝给的嗓门欢腾地汪汪barking吧。这就是我理解的niche,人生的自我定位。
戴耘写于2022年7月20日星期三
“成才”是中国父母对子女的心心念念的期望,各种各种的补习班和兴趣班的兴盛说明这一点。我拟写一个“漫话成才”系列。用随笔的形式分享我作为父亲和作为人才学者的一些感想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