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城往事 第三篇 却道天凉好个秋
人类是最凶狠的动物,所以走上了食物链的顶端。虽然人们常说伦理道德,但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是一头自私自利凶狠残暴的野兽。
人们翻起小时候写过的那些日记和感想,不免会觉着幼稚和粗鄙,但苏牧然不这么想。他很惊叹自己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就有过如此深刻的想法,尽管为了这个想法,他被时任班主任的语文老师罚站了两节课。
要说苏牧然,也算是我国应试教育体制下的一股泥石流。在苏高中上学时期,数学老师朱九章曾经说过一个段子,说同学们,你们如果不好好学习,毕业后就到旁边去上学,然后指一指隔壁的苏州大学。哄堂大笑,笑声吵醒了正在熟睡的苏牧然。苏牧然有点惘然,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说了句:“朱老师,我就要到隔壁去上学。”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朱老师的面子也挂不住了。
老师办公室里,一个大个子男生懒散地坐着,眼睛里充满了困意。朱老师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牧然,你小子给我长点记性,作为全年级前三的种子选手,你的目标是星辰大海!”
“朱老师我困,而且隔壁离家更近。”苏牧然说。
朱老师也不动怒,拍拍他的头说,“臭小子,滚回去睡。”
“哦。”苏牧然敷衍道。
年纪轻轻就当上苏州市最强高中的数学年级组组长,朱九章不免会有些年轻人的轻狂和洒脱,同学们都喜欢这个睿智而幽默的老师,称他为“一个伪装成老师的段子手”。苏牧然更是如此,这俩人的默契度简直可以上台去演一出相声,只不过,如果苏牧然被吵醒了,他总会去拆朱老师的台。
作为匡亚明实验班,班上的排名几乎就成了年级排名。那时候,苏牧然经常在日记里感叹道,人生处处是江湖,连看似公平纯净的象牙塔里都有各色各样的小社会,权力和资源永远掌握在小部分人的手里。
这三年里,苏牧然的日子过得格外地轻松。总是睡到自然醒,然后不急不慢地去上学,有时候觉着累了,就在操场上小跑两圈再进班里,那时候已经是艳阳高照,临近吃午饭的时间了,然后随便听一两堂课,课上他最爱做的就是拆老师的台。
午饭后,他总是睡到下午第一节课结束,再后来,总算认认真真听一两堂课了,这一两堂课往往都是习题课,他也不用草稿纸,因为懒得带,但心算的实力真可谓是人肉计算机。
班上所有人都崇拜苏牧然,只有一个例外。
他就是吴天,因为吴天一直是第一名,而苏牧然有时候第二,有时候第三,平均名次2.15左右吧。
吴天不喜欢说话,也没有什么朋友,唯独与苏牧然有很多话题可以聊,他们聊的时候,从来都不聊课业学习,总是聊宇宙人生,世间真理。旁边的同学看起来都觉着好像是华山论剑的高手对决。在这种相杀相爱之中,他们建立了难以磨灭的友谊。
但二人的家境绝不可同日而语,吴天是下岗工人的养子,那身校服也许就是他最漂亮的衣服了,吴天总是把它整理地一尘不染干净整洁;苏牧然是三代企业家家族的独苗,家中的产业涉及纺织外贸汽车电子等,虽说校服可能是苏牧然穿过的最便宜的衣服,但他从来不违反学校的规定,总是穿着邋里邋遢的校服,要么就是领子陷在脖子里了,要么就是袖口一片污黑,你永远看不出来这是个身价十几亿的豪门公子。这也许是苏牧然在匡亚明班上最大的秘密之一,这个秘密只有吴天知道。
谁的青春不下雨,谁的年少不傻逼,苏牧然就曾经是这样一个傻逼。
在隔壁班上有一个叫陈静的女生,也不知道哪点吸引了他。这在苏牧然后来的日记总结里,可以认为是荷尔蒙和多巴胺的不规律刺激导致。在这个时候,苏牧然才发现自己也没什么朋友,因为别人要么崇拜要么嫉妒,只有吴天可以与之平等相处。于是,在苏牧然的软磨硬泡之下,吴天答应了他去做“爱的使者”。吴天极度反感这种愚蠢的行为,因为从他的理智分析得出,陈静与苏牧然的匹配度不超过21%,在吴天看来,所有不超过51%的事情都不值得去努力,但经不住苏牧然的软磨硬泡,吴天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递情书,造偶遇,甚至是让吴天去扮演坏人。在吴天第二次扮演坏人的时候,被陈静识破,因为吴天的照片已经作为校园明星在校刊上登出来了。当陈静知道这些故事的真相时,竟然对吴天产生了莫名的好感,然而吴天一直都很冷。
苏牧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幸福成一朵花,那段时间,是老师和同学们最惊叹的时光:因为他不迟到了,也不早退,上课也不跟老师顶嘴了,整个人变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优秀学生。
折腾了两个月,有一天,陈静跟吴天表白了,吴天断然拒绝,继而把真相告诉了苏牧然。苏牧然先是震惊,继而愕然,在一系列胡言乱语和抓挠头发之后,苏牧然恢复了平日里的死鱼眼,然后什么话也不说,一把抱住了吴天,嚎啕大哭起来。
吴天从来没有见过男人哭成这样,在他的意识里,这个年纪的男人是不会哭的,更何况苏牧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那些鼻腔口腔里的分泌物直接往吴天干净整洁的校服上招呼。放学多时,学校已经没有人了,在苏高中的操场上,两个少年紧紧相拥而泣,远远看去,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带你去喝酒吧。”吴天说。
“恩。”苏牧然默许。
俩人至学校旁边的小店买了四瓶红星二锅头,在夕阳西下的操场上,对着满腔愁绪,喝了起来。
“吴天,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女孩?”
“没有。”
“那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吴天不回答,一拳揍在了他的肩上,然后俩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第二天,吴天不胜酒力,睡过头迟到了。朱老师没说什么,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倔脾气,一定是有特殊的事情。苏牧然来得比吴天还迟,午休的时候才到了班上,于是被朱老师揪着耳朵带到了办公室,严刑拷打之下,苏牧然交代了一切。朱老师叹了口气,说道,“吴天今天迟到了,高中这两年半以来,是他第一次迟到。”苏牧然也是一改以往的油嘴滑舌,若有所思着什么。
第三天,吴天迟到;第四天,吴天迟到;第五天,吴天迟到;到了下周,吴天直接不来上课了。朱老师与苏牧然对了个眼神,四目交互里,传递了四句话“他怎么了”“我也不知道”“去调查一下”“好”。
苏牧然去过吴天的家,是城西边的那套拆迁安置房,十来年的老房子里,充斥着腐败与霉变的味道,苏牧然不适应,但有时候很喜欢,因为这是吴天家特有的味道。
从邻里打听到了吴天父亲的事,苏牧然赶去了附二院。在病房的入口处撞见了脸色苍白的吴天,口袋里鼓鼓囊囊的露出了浅红色的一角,是钱。吴天用左手按住右手臂弯处,上气不接下气。苏牧然已然领会,这家伙卖血去了。
在吴天与奶奶聊天的空隙,苏牧然打开了吴天的钱包,把身上仅有的一千块悄悄塞了进去。
当晚,两个少年坐在附二院门口的三香路上,又一次喝掉了四瓶红星二锅头。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可是又有谁知道这残酷的世界早已把所有的重担和不公压在这个少年稚嫩的肩上。
许多年过去了,而今识尽愁滋味的苏牧然每每想起此事,无不扼腕叹息,却道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