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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全勤奖金我来啦!)
美咲坐在床沿抹着脖子上的汗水,一边对着镜子看向身后的木门,期待它随时发出叩叩敲响,敲门时会夹带着高梨手链上的小铃当叮叮叮。不耐烦的时候她就拱起背部将小腿与手臂平贴在冰凉的地面,膝盖像久没上油的铁栓在转动时发出关节声响,脸颊与满是落灰的地板间一点空隙都没有。她能看到门缝下如风中烛火般摇晃的阴影,从走廊那头慢慢靠近,逐渐放大到她房间门口,她想象最后将有一个人或是两个人的影子盖住原本门鏠下的光。
几秒后还是没有动静,美咲站起来拍掉瘀青的膝盖上黏着的灰尘和头发,把往上夹住脂肪的红色胸罩往下拉,让胸部的肉固定回胸罩下围的钢圈里,再弯着身体把腋下和胸部之间湿黏的赘肉塞进胸罩中,接着整理好被地板印在脸颊上的头发。转头对着镜子确认了口红颜色没有离开嘴唇的范围,扭动腰身拉整齐被掀到臀部上面的裙摆,深吸口气之后她抿着嘴转动手把。
门外暗黄色的走廊空无一人,对门的优乃房门大开,她跪趴在床上把每一角床单从床垫底下抽出来,营养不良的竹竿腿与平扁的臀部裸露在门外,胸前往下垂拢的是三角型的两层皮,还有两颗黑枣子附在皮上。床下躺着揉成一团的小毛巾还有两片湿润扁塌的安全套。小百合的娇嗔从尽头那间房门里传出来,优乃瞪了一眼那个方向,把床单随意包好甩到地上,光着脚大步走向美咲,和她对上眼后呯一声关起房门。
“你是美咲吗?是不是叫做美咲?”高梨妈妈揽着一位再咳两下可能就会死去的老人,手腕上那条对她来说太过于年轻的手链铃铃铃从楼梯口处传来。她招手阻止美咲正要关上的房门,一边配合着老人拖行的步伐缓慢朝她走来。
“是叫我吧?我是上星期来报到的美咲。”美咲打量高梨身边的老人,老人整张脸爬满汗水,深绿色的衬衫领子到胸口位置湿了一片,还有水滴正沿着脖子往下流。
“来认识一下河内先生吧,河内先生昨天来的时候就对你印象深刻,他是我们的老客人了,今天是特别来找你的,你可要好好招呼哦。”高梨游移着手指在河内的臂膀上抚摸,鲜红色的指甲油有几只已经掉了颜色,美咲在第一天来面试的时候,高梨正在坐在高脚椅上翘起她的小指尖掏耳朵。
“啊?您说,河内先生是为了我来的吗?那可真的是我的荣幸。”美咲掩上房门准备来到俩人面前,但汗水把两腿之间的赘肉相黏,她两脚交叉绊了一下,往前扑倒在河内怀里。
“唉哟!你倒是动作精致一点呀,万一把河内先生吓到了,你今天想要开市就难喽!您说是吧河内先生?”高梨说着便放开河内的手臂,偷偷推了美咲一把使她往河内怀里塞得更近,接着把脸凑到河内身后对着美咲挤眉弄眼。
经过一段推挤河内身上流的汗比先前更盛,高梨在他身后悄悄把手掌过多的汗渍抹在裙子上,而河内也在此时有了反应;他尝试抬起右手,然而手心却像扛着千斤重物一样吃力地颤抖,美咲把头低下来不敢直视他的架势,闭上眼已经做好了自己的脑袋要挨揍的准备,几秒钟之后却见河内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嘴里挤出一句:“你看,我有钱,咳咳,你愿意陪我吗?”
几分钟之后美咲带领河内坐在为他拍平的床上,她想替他做些热身按个摩,手一触摸到肩膀发现他几乎只有皮没有肉,轻轻捏都是骨头。她这时想起来了家乡的人参片,据说这参片这对老人的夜咳也很有作用,于是她又离开床面先去为他煮壶开水,接着在好几个抽屉里翻找着参片;从头到尾河内都只是把手撑在膝盖上,直直望着前方有几条蚊子血痕的墙壁,对于在身边忙碌地走来走去搓着手掌的美咲没有任何反应。
高梨曾经对美咲说,做这一行就不要妄想能够遇到喜欢的客人,他们多半又老又臭又恶心,但是你总会寻找到他们身上的闪光点,把那个优点放大,这样在办事的时候就能感觉好些。而美咲喜欢借由一双陌生人的手来想象对方在床上的样子:一只手紧紧抓住她腰侧的软肉,另一只在她的大胸上搓揉,两只手背同时突起多条向上延伸的青筋,对她而言那足以证明男人正在背后用力地投入这场活塞运动,更能展现出对方当下粗鲁又蛮横的占有欲望。河内此刻撑在膝盖上的手,正是美咲喜欢的那种爬满青筋的手。
美咲为自己做好心理建设之后,便站起来将背影面向河内,弯身掀起连衣裙想要让全身裸露在河内眼前,来工作之前她搜寻过各种相关风俗影片,脱衣服必须由下至上,脱下来后由背面再慢慢转向正面,用眼神加以挑起男人的情欲,如此也可以在过程中激起男人的好奇心和期待感,而不是让他们一下子就能看到全面的裸体形态。美咲心里这样想着,但是腹部与胸部的肉没有和她的想法同步,才拉起一半的连衣裙与她的胸罩同时卡在肋骨上方位置,如果强硬使力怕是会从腰侧的部份断开。她太急于表现以至于忘了这件裙子后方有一条小拉链,现在若是再把裙子往下拉,那整体气氛便会被打断。她小心地扭动身体,不让自己的窘态被河内看出来,胸侧晃动的赘肉还有背上爬满的汗都没能够让她顺利将衣服脱下来。
水烧开了,电壶开关啪的一声弹起来,美咲终于有了借口把卡住的裙装放下,此时她的身体已经浮出了一层汗,内衬的汗水黏贴在她的皮肤上面。今天的天气不属于冬季,上周才传来下雪预报,今天又突然异常闷热,更奇怪的是从早上开始她就没有看到阳光,她能够体会在电饭锅里被蒸着的那些馒头它们是什么感觉,在阴暗的空间里承受着高温压迫的烘烧。早上小百合就问过高梨今天开不开空调,“空调大概是坏了吧,我试着打开吹出来的风也是热的,但这样的季节又能热到哪去呢?大家不如先忍忍吧。”高梨只发给了她们每间房一个小立扇,让她们在这样的燥热环境下工作。
“河内先生,您难道不觉得热吗?今天的天气真是诡异呀。”美咲将身体转向河内,河内此时已经由来时的苍白没有血色,到一脸通红,他不断地咳着又将喉咙里的痰清了几次,呸呸将痰吐在面纸上,整件衬衫也几乎和他的身体贴平,连他所坐的位子都已经被浸湿。美咲见状忙将电扇抬过来对着河内。
“啊!!”在美咲往杯里放入参片的同时,走廊上传来小百合的惊呼。
“他不见了呀,高梨妈妈,野口不见了,在……在下面!”接着是走廊里人来人往的高跟鞋与高梨手腕上的当啷由远至近。美咲打开房门探头出去,小百合正赤裸着身子拉着高梨进到房内。
“河内先生,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很快就会回来。”说完美咲把烧开水的电源关掉,跟在她们后面走了过去。
“今天真的是热得不像话呢。”河内仅仅将手摆了摆。
“就在那个位子,你看到了吗?地上是不是在冒烟?野口走到那个位子人就不见了,像被……被融化,你看!在下雨,他好像是被雨融化的。”小百合在看到美咲进门之后捡起地上的衣服随意套上。其余房间的优乃、琉璃也纷纷进到房内。几名女孩的头堆栈在一扇窗户前往下看。
“你在说什么呢?野口先生离开以后肯定是走进转角那间便利店了吧。”高梨看了一会儿便从女孩之间退出来,她的手里还握着野口离开时给她的纸钞。
“是真的高梨妈妈,再说了,这个时间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你们也不觉得奇怪吗?”小百合踮起脚从几人的头上指向窗外,美咲此时也留意到原本该是人潮来往的下午时段,此时路上连飞过的麻雀都没有,来往的车辆依旧,唯有一辆卸货的小卡车停在转角,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但车里车外却没见到司机的人。
“啊你们看,那是狗吗?”年纪只有16岁的琉璃个头也是最小,只有155公分不到,年纪的关系一般她只有特定客人点名才会出来做生意,晚上再和高梨到新宿的店里去卖花;她的愿望是在18岁就能离开这里去拍成人电影,她染着一头金色的头发,上围丰满,娇小的个头和涉世未深的年纪让她在这个行业很吃香,不少客人都在高梨的介绍下指名要找她。
众人循方向看去在靠近路口的地方有一条黄色的狗,它的半个身子在一间饰品店的屋檐底下,另一半的身体原本应该是在屋檐以外的地方,但此时后半身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同时间它因为失去了半截身体的支撑,斜倒在饰品店门口,活的还是死的看不出来,动也不动,但是两段身体连接的地方也没有流血出来,滑稽的样子犹如一幅画作只上了一半的颜料。
“我说的没错吧?野口就是这样不见的,好像前面有个隐形的门,走进去就到了别的地方,其他人肯定也是这样。”小百合瞪大眼睛离开窗前,在众人背后来来回回走着,随后抓起床上的裙子穿上。“不行,我要去看看。”
“这是在拍戏吧?”美咲觉得小百合有些小题大作了。
“而如果是隐形的门,那只狗不应该会倒下才对,因为它的身体只是处在另一个时空中,并没有消失呀。”优乃也自言自语道。
“百合姐姐你别去呀,这看了真吓人。”琉璃伸手抓住小百合的小手臂。
“我也觉得可能是在拍戏而已,你这样冒然下去搞不好会影响到剧组的拍摄呢。”高梨不停转动抚摸着她手上的链子。
美咲见事情不是很紧急,便退出有些拥挤的几人回到她房间,进门时却看到河内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他把衣服折得整整齐齐叠在桌前的小椅子上,全身只剩下一件白色的底裤。美咲犹豫着该不该把他叫醒,先说外面的情况还不明朗,她不太放心让河内现在就离开这里;再说这单生意要是今天没有完成,那可是要扣钱的;所谓的完成,得是身体力行才可以呀,这是高梨给的规定,“你们要做的,可不只是帮客人按摩泡茶而已,而是要让男人身体和心灵都得到满足才行啊,毕竟按摩泡茶这事,他们的妻子也同样可以做到的。”
“河内先生,河内先生?”美咲走到床边轻声喊了两声,但是河内的鼾声却比刚才更大,在他刚才坐着的地方留下两团水渍,房内的温度比刚才似乎更高了一些。
美咲的房里没有对外的窗户,想要看到下面的情况就只能到最边间的小百合房里去,但是河内一个人在这里她也不太放心,万一他起来找不到人,独自离开了怎么办。她撕下一张便条纸示意河内不要擅自离开,放在河内折好的衣服上面。
当美咲回到小百合房里时大家都还在里面,小百合正把琉璃的头发塞到耳后安抚她,用手背触摸她细致光滑的脸颊,尝试让受了惊的琉璃先镇定下来,而高梨和优乃对着窗户下面在指点,俩人轻声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请问……情况现在怎么样了呢?”美咲探头到窗户旁边,雨已经停了,街上仍然没有半点人影,刚才那只剩下一半的小黄狗还躺在那边,饰品店的店门紧闭,甚至没有人想要出来看一眼。
“刚才有个人走过去了,没什么事呀,我们一路看着她走到了对面,还招了一台车子搭进去了呢,肯定只是在拍戏或是一些视觉上的错位罢了。”高梨没有转头看美咲,眼神在大街上搜寻其他路人。
街上陆陆续续出现几个人,有对母女也好奇地在半只小狗的身边打转。下过一场雨之后并没有恢复到冬天该有的寒冷,气温隐约还在上升,路上的人都穿着夏天的衣裤凉鞋;虽然是炎热的夏季天气,但是天空没有存在一点点阳光的痕迹,阴暗的同时却没有乌云,下午三点的时段看上去已经接近晚上六点,不断压挤在身上的灼热空气,不知道是从哪儿传过来的。
“咦!你们看那里!”优乃回头大叫,几个女人又凑到窗边往下看,正好就看到两名从人行道要走到马路上的男人,从跨出去的那一脚开始一点一点地消失,腿上坑坑洞洞一直扩展到全身,连带着他们的衣服,一点痕迹都不留下。一旁停红灯的那台车子对着前方连按两声喇叭,最后摇下车窗把头探出窗外,整颗头像散开的原子粒子一般在空气中飘散,最后在众人面前逐渐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那只缺了一半身体的小狗,从几人的角度看下去,驾驶人只剩下没有头的驱干歪斜在驾驶座上,而奇怪的是在几人消失的过程间,他们似乎没有发觉自己正在消失,如同小百合说的一样,他们只是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而不自知。
“唉呀!还真的是挺奇怪的,难道是因为雨水?” 高梨的手按着嘴唇思考着说。
“如果真是雨水的话,那些车子跟屋顶怎么都没事?”小百合很快发现了不对劲,目前只有那些会动的生物才会在空气中“蒸发”。
“啊?也难怪今天会那么热,看来这些雨真的有问题,只是为什么只针对活体呢?”优乃想把窗帘拉上却被高梨出手挡下,几人同时间默契地往后倒退。
“还不一定是雨呢,也许是空气?或是某个正处在极度高温中的时空重叠?”小百合蹲下来往天空上看,天空的颜色越来越深,看不出正在从上面落下的是什么,提早昏暗的街道上还不到路灯的开启时段,她们所处的位置正在陷入黑暗之中,虽然附近的房子里陆续传出灯光,只是那种亮度并不足以把街道上点亮。
“是不是雨,盛一点进来不就能知道了?”美咲一回头就和优乃手上捏着的蟑螂对到眼,蟑螂的触须面向着她正在空中缓慢扭动。她歪着嘴摆出一个厌恶的表情,伸出食指将优乃的手推开。
高梨拿来长杆吊着水桶从窗外接了一些雨水进来,桶子和长杆的外缘也沾上了雨水,收进来时一旁的几人都往外退开成了一个半个圆圈,把水桶围在圈子里。优乃手上的蟑螂还在张牙舞爪地搔手弄姿,在丢进水里时她担心会让雨水溅出桶子来,刻意将蟑螂垂到接近水面才将蟑螂松开。几人立刻围过来凑近水桶。蟑螂掉进水里时仰躺在水面上,它长长的两条触须和几节前后脚对着美咲她们在扭啊扭,不用几秒的时间肢角下面相连的躯体已经消失,而失去躯体的支撑后肢角也沉进水面,最后水桶里什么都没有剩下。
“是雨水!”几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距离野口的失踪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快两个小时,美咲回到她的房间,这时河内已经醒来了,穿着白色的三角裤正在倒水喝,衣服上的纸条看起来还没有被动过,化妆台上的小台灯在此时突然熄灭,美咲走过去点了几下开关也没有反应。
“河内先生,您醒来了,外面发生了一些事情……总而言之这段时间您还是不要出去的好。”美咲尽量维持着礼貌的口吻,手扶着领口弯着身子对河内先生说道。
“这么黑你怎么不开灯啊?”河内走到折好的衣服旁直接把纸条丢到一边,又拿起他的手表凑近看了一眼,接着他眼神在四面的墙壁上寻找电灯开关。
“河内先生,看起来是停电了,您有带手机来吗?不如先打个电话和您的家人报个平安?也免得他们担心。”在刚才美咲已经透过手机和侄女雪子联络上了,每一处的情况都和他们一样,雪子的未婚夫还没有到下班的时间点,照理来说不应该离开公司,但他目前却处于失联的状态,手机都没有人接听。
雪子在电话里急得像水桶里的蟑螂。“欧巴酱,您说事情怎么会发生的呢?日本要消失了吗?”
“地震那个时候都走光喽,哪里有家人吶!”河内跟美咲要了一杯水喝,他的脖子还不断在流下汗水,身上的腐酸气更重。
“那您这么长时间都是一个人生活?没有人照顾您吗?”美咲从她二十岁的时候就开始担心老去,担心皮肤皱,担心胸部垂,担心小腿粗,担心个子会缩小,做什么事总是畏畏缩缩,甚至想大笑的时候,都不敢让嘴角打开得太厉害,就怕纹路提早爬上她的脸;但等到她真正体验到了老化的感觉,她却开始后悔起来年轻的时候没能好好笑过,甚至连顿饱餐都没有,她一口饭要分七次嚼,从来也不吃超过六分饱。她还是会怕老,但已经不是为了不可能再重整的容颜,更多的是自己要像河内一样在老态腐臭的河水里浸泡至死,而身边没有一个能够搀扶住她的人。
“不需要人照顾我,是我活该。”河内摆摆手说。
“这样的话,那今天之内请您跟我们待在一起吧,河内先生,外面的雨水似乎出了问题,人只要走出去就会消失的哟。”美咲没有心思去想他话里的意思,随手摸起河内的衬衫,站在他身后将衣服摊开示意河内穿上。
“我是来找人说说话的,不是让你们讲故事哄骗我,咳咳……再怎么样,我都是为了大日本帝国打过仗的人,这难道不值得你们严肃对待吗?”河内没理会身后美咲举着的衬衫,手里拿着水杯坐回了床上,坐得直挺挺的,另一手照样撑在他的大腿上。
“不是这样的河内先生,我们刚才还做了实验的,雨水确实不对劲吶。”美咲上前帮他拍着背。
“那雨不停的话我是不是就要一直待在这里了呢?哈哈,也好,也好,咳咳。”他把杯子放到床边的桌子上,拿过小毛巾把自己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用力地擦拭。
“河内先生......主要是想说这次您特别来找我,我却无法让您感到满足,真的是万分抱歉。”美咲又从洗手间里拿出一个新的小毛巾沾上凉水,扭干后递给河内,洗手间的电灯和房间内的一样没有反应。
“我一个蹲下去再站起来都有困难的老头,你能够满足我什么?”河内举起手用冰凉的毛巾擦拭腋下两旁和身上充斥着老人黑斑的皮肤,一边咳嗽一边将毛巾对折后交还给美咲。
“这么说来的话,那河内先生是想从我们这里获得什么呢?”美咲走进门口听了一下外头的动静,没有明显的声音从走廊或是小百合房里传出来。
“唉!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找人说说话,陪我聊聊天,咳……平常我拿钱给人家让人陪我聊天,那些人还觉得我神经病呢,我这种人,一辈子都得寂寞,哪还能想要获得什么,咳咳……咳!”河内先生大咳了几声,感觉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了。
“雨变大了,美咲和河内先生请过来和我们待在一起吧,现在人多也好互相关照。”门外突然传来高梨有些急促的声音。
俩人等河内缓慢地穿上衣服之后,美咲在旁边扶着他的手臂,原本只是稀稀落落一直到啪啪倒下的雨水击打在遮屋棚,高梨手上的铃铛响回荡在狭长的走廊,声音敲打着墙面又弹进几人耳朵,犹如一道催命铃般节奏由慢至快。她手上拿着的手电筒白光,她将手机对准地面提醒其他俩人留意脚下。美咲一手扶在墙壁上另一手搀扶着河内,墙壁此时已经开始发热,走在狭窄的走道上能够感受到四面八方扑面而来的热度还在增加。越接近小百合的房间,下雨的声音也就越大。
房间里几人已经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几束白光在只有几平大的房间里照来照去,窗帘被捂得严实,白色的布帘外面还有些朦胧的光团透进来;美咲走上前将窗帘撇开一点缝,大雨打在玻璃上的雨水遮挡住部份的视野;原本还是灰蒙蒙的天色在不到七点的时间已经完全暗沉下来;附近几间刚才还亮着灯的房子里只剩下摇曳的烛火或是同样在四处扫射的手机白光;停在路上的几辆车子有几辆车已经打开示警灯,透进窗帘里的模糊光圈就是从这些车子投射扩散到房里。
“情况不太好,雨下大了之后不只是活物会不见,连薄一点的顶棚都开始融化了,不知道是因为热的还是淋的。”高梨看向在窗边的美咲还有河内说。
“不管是雨水影响了温度,或是温度影响了雨水,现在我们知道是雨越大温度就越高,而温度越高对物品影响的范围就越大。”小百合坐在床上将手电筒一下开一下关,把在她对面正擤着鼻涕的琉璃刺得一时睁不开眼,琉璃干脆伏下身体双手抱住小百合的腰,躺在她的大腿上继续啜泣。
河内这时才第一次看到窗户外面的情景,许多裸露在外的塑料遮雨片都已经消失,对面那栋公寓的阳台有个狗笼被雨扫掉了一半,美咲来到这里时每天一到晚上就吠叫不停的小长毛狗,原本应该是被关在笼子里的,然而此时已经不见踪影;被扫掉一半的笼子大概还在迎接不断洒进来的雨水,正一点点地被啃食;风要是再大一些,雨要是再狂一点,整个笼子消失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原来说的是真的呢。”河内先生虽然这样说着,但他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惊讶或是疑惑的表情,就像外面对他来说只是突然下起了雨。
“当然是真的呀河内先生,下午就开始了,而且您想想就算是夏天,也没有到那么高的温度吧,现在还是下着雨的夜晚呢。”美咲没有忘了她的客人,在河内身后用手替他又湿润的后颈扇着风。
河内没有接话之后屋内进入了沉默,老人沉重的喘息、偶尔的咳嗽还有沙哑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回荡,屋外有的仅仅是滂沱大雨,偶尔沉积在屋檐处陷入饱和状态,倒灌下来的雨水便会泼洒在窗户上,发出砰的声响,这时会把房内的几人吓得不轻,大家自觉地离窗户边越来越远。为了预防手机没电,大家关掉了手机的手电筒只留下小百合手上的光源。
接近深夜之后这场雨又逐渐缓和,琉璃已经伏在小百合的大腿上睡着了,受压迫的脸颊边有口水从她嘴角流出来,在手电筒的余光之下还有些透明闪闪。原本窗边哗啦啦的声音转而回到滴滴答答的间歇式敲打,下面的街道上陆续有人交谈,听起来雨是已经歇停下来,但是仍然不能太靠近滴着水的屋檐,避免残留的雨水对人体存在的危险性。
“也许……我们应该趁这时候出去?”优乃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看了眼窗外的景像,接着打破沉默,趴在小百合腿上的琉璃这时张开眼睛,擦了擦嘴角的唾液。
“我们能去哪里?万一雨又突然下起来怎么办?”小百合摸摸琉璃黏在脸颊上一片被汗浸湿的头发,抽了张纸巾替她擦去嘴角的口水。
“收讯被切断了,我们无法跟外面取得联络,如果不出去该怎么知道现在的情况?又如果外面的人已经掌握到了最新的情况呢?”优乃打开手机屏幕,右上角的收讯提示出现一个红色的叉叉,网络也是同样的状况。
“百合姐姐,我刚才梦到了我妈妈。”在男人面前始终强悍霸道的琉璃,现在揉着眼睛的样子才更符合她的年纪。
“也许天亮了就好了呢?这才经过半天的时间,不如我们再等等吧?真的怎么样的话,至少吃的什么这里都还够撑几天。”美咲避开琉璃的话,回答了优乃的问题。她想起了雪子在刚失去母亲的那个星期,有多少次是这样醒来对着陪她入睡的美咲说,那一年的她和现在的琉璃一般大。
“你想妈妈了?刚可以打电话的时候怎么不打给她?”小百合似乎只在乎琉璃,对窗外的场景没有一丝想要关切的样子,要她出去,她又能去哪里。
“她一定不会接我的电话的,就算是世界末日了也不会。”琉璃把头栽进小百合怀里,频频摇头。小百合看了下手机屏幕上的电源,把电筒关掉,房里又陷入一片漆黑。
“哪有母亲不会接女儿电话的呢?”许久没有动静的河内这时突然插口。
“因为他们就没把我当他们的女儿才会这样的吧。”琉璃说得特别大声,彷佛她的父母此刻正在另一个房间里能听到她说话一样。
河内没有接话,屋内再次陷入一片安静,原本还零星打在屋棚上的水声已经沉默下来,透过隔音不太好的玻璃窗,能听见的只有附近几扇门窗里夫妻的吵架咆哮,或是孩童的尖叫声。高梨想伸手去把窗帘打开,美咲留意她的视线在开窗帘时的手腕上停留了几秒钟,接着才小心翼翼地把窗帘推开一半窗户的宽度;原本亮着车灯的小汽车,只剩其中一台还有电力,车头灯一阵黑一阵黄地闪烁在前面的黑色马路上,光团里没有看到下着雨的丝线。尽管河内不断擦拭着自己的皮肤,一股接近死亡的气味还是被黑暗堵塞在这个小房间里,由房中的几人吸进身体,在肠胃中翻滚搅动后长长吐出,如此循环反复。她觉得一旦开口就会吸到更多腐烂的气息,现在她犹如一条不幸被海水翻涌上岸的半死不活的鱼,夹带着腥臭一身湿淋淋地拍打躯体在空无一人的渔港岸边,等待黎明前的渔贩来临,把她弃之可惜地从地上捞起来,知道没有贩卖价值后再丢给流浪的野猫分食干净。
“说到底,我们最终走到的路都会是一样的吧……是吗?百合姐姐。”琉璃的声音又开始哽咽,小百合摸黑抽了两张面纸。
“不论我最后有没有跟妈妈和好,都……都是一样的……”琉璃断断续续说着,不是说给小百合听,也不是说给美咲听,用的几乎是她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但是目前的环境能够听到每一只蚊子的落地。
“谁说的?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的时候,况且现在雨不是已经停了吗?”房间里传出高梨的声音,手腕上的铃声在摆动,看不出她正在做什么。
高梨一边拉上窗帘,趁着大家还没发现外面之所以变得更安静,是因为原本承接屋顶上漏雨的窗棚此刻已经不在原本的位置,不在任何肉眼可触的位置。
“可是真的有人死了啊,你也看到了,野口先生死了呀!”琉璃从床上坐起来,她的突然抽离把黑暗之中的小百合吓了一跳。
“我们谁也没看到他死,那些人只是失踪了,甚至失踪都不到二十四小时,你也太小题大作了吧。”优乃的声音虽然尖锐,更多的是尾音掩饰不了的颤抖。
“那该怎么解释他们的失踪呢?难道外面真的还有摄影机?”美咲逐渐适应黑暗,她看到小百合把被子捂成一圈抱在胸前,身体不停地前后摇晃。
“所以我才说应该要有人出去看看呀,我刚就是这样说的吧。”优乃靠在窗边的墙上,手指在发尾上一直来回旋转。
“问题就在这里呀,可是……可是谁出去看呢?谁去证明这一切是假的还是真的?”小百合把嘴埋在被子里面话说得结巴又含糊。
“听过薛定谔的猫吗,会死还是会活的机率各是一半,而且我们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答案;也可能并不是一半,而是两个空间同时存在,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高梨转动着手链一边说道。
“我们要当箱子里的猫?还是打开箱子的人?”优乃打开手里的手机想确认信号,美咲借着光看到所有人脸上睁大眼睛惊恐的表情。
“当我们打开箱子的同时,我们就会变成别人眼中的猫,有什么差别?”高梨问道。
“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猫,这些跟我们现在有什么关系?都这种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情谈这个?我不要待在箱子里或是跑到另一个空间里!”
“别傻了,你以为这是你能决定的吗?”优乃擤了一下鼻子关上手机,在余光熄灭之前把头仰靠回床沿。
“够了!”
高梨的大喝打断了俩人一触即发的争执,与此同时窗外哗哗雨声由小至大传进房里,高梨和优乃同时倒退几步。美咲被后退的高梨撞到身体之后立刻打开手机光源,拿着之前吊水桶的长杆把窗帘往旁边挪开一半,身后的几人和坐在床上的小百合这时才围观过来。外面太黑,原本仅有一辆闪烁的车灯就算还存在灯光,但若不靠近看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美咲翻弄了一下窗帘确认没被雨水打湿,众人才将脸贴到玻璃上往下看。
那些车子已经没有了车顶,露出车里正在“融化”的物品和座椅,几束灯光从附近房子里同时射向那些还在逐渐消失的车体,雨声中夹杂着断续的惊呼。
“啊!你们看吶!路上的东西都不见了,那些路灯还有邮筒!”琉璃怕大家没有注意,让开了路指着原本应该要有两个邮筒伫立的路面。
眼看着马路和红砖道上的物品从有到无,几道光束纷纷将光源从地面上升到自栋对面房屋的楼顶,其中便有几束传到了美咲她们所在的这间店的屋顶。他们工作的楼上就是露天的晒衣场,每天女孩们把衣服用手洗完就拿上去晒,衣架上挂着各种性感款式又五颜六色的胸罩和丁字裤;靠近围墙处是两个亚克力制的沙滩躺椅还有一张小桌子,小桌上留有昨晚琉璃和小百合一起在这喝完的空酒瓶,地上散落俩人的烟蒂,顶楼的另外一侧是一个白色的大水塔。
雨点声越来越密集且宏量,雨势已经接近了前一波的大小,且丝毫没有趋缓下来的迹象,后来大到他们几乎再看不清其它楼房的状况,自各家窗户射出的光源范围也越来越小。美咲隐约看到几条闪着三长两短的光照。
“天啊,我们要死了吗!”琉璃捂住嘴巴,这时大家纷纷打开了手机照明,现在的情况任谁都无法再承受黑暗。
“离窗户远一点,快离窗户远一点!”高梨回到窗边把几人从窗户推开,只要风雨再大一些,这些能挡住雨水的玻璃窗户就是下一个消失的目标。
“啊!!”几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大叫着往床的另一头跑去,躲在床边只露出半颗头同时看往窗户的方向。只有此时在她们前方的河内还坐在原来的位子,将两只手撑在床上背对大家。
除了小百合和琉璃之外,这是几个女孩从认识到现在靠得最近的距离,她们的身体和头发都已经被汗水浸湿,湿滑的手臂互相紧贴,在这样炎热的温度下,每个人都在强烈地颤抖着身子。而小百合和琉璃更是相拥在一起。
“他们终于要来了啊。”河内的声音不像他的身体看起来那么虚弱,这句话虽然是背对几人说的,她们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河内先生?请问是谁要来了呢?”高梨低着头问道。
“那些人呀!你们不明白,那些在大日本帝国时期手上洗不掉的鲜血,每一次土地的震荡都是被埋在下面的中国人要翻涌上来跟我们讨命,这次……这次他们这次来就是要把我们一网打尽。咳咳咳…咳…”河内说完后将他的背直直挺起,几秒后双肩又重重垂下。
“百合姐姐,河内先生在说什么?为什么中国人要向我们讨命?”琉璃把原本照在河内背后的光线移开,抬头询问不停颤抖身体的小百合。
“河内先生,中国人的话……您是指世界大战吗?但那毕竟是战争呀,您也是为了保卫国家不是吗?”美咲始终以为到河内表现出的压抑,是因为大地震时没能把家人护住的阴影才会如此。
“你们不会明白!那不是仅仅一场战争,不仅仅是一场战争而已,而是我们永远都无法弥补的杀戮。大日本要灭了,咳……我们终究得为过去所做的事付出代价。你们,还有我,我们这次都逃不了了。”河内先生抚着胸口勉强地把身体撑起来走向窗边。
“呀!不要呀河内先生!”美咲也从床边站起来,不过河内走了两步就停止了,只是站在原地对着窗户的方向,两手交叉在驼着的背后。
“啊!!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总之我不要死呀!为什么我那么年轻就要死了?我还要离开这里去拍电影,我以后还会遇到真心爱我的人,和我结婚生孩子,我怎么可能要死在这里!!”琉璃尖叫起来,双手抱头塞进小百合怀里。
“不能再等了,我们一定要趁着雨停的缝隙出去才行。”久未出声的优乃哑着嗓子说道,但她这话还没说完,便听到高梨的惊呼。
“呀!快离开窗户呀!河内先生。”高梨大叫了一声跳起来用很快的速度翻越过床铺,一把抓过站在窗前几步的河内把他往床的方向拉过来,河内反应不及,半个身子倒在床上,脚上穿的拖鞋也掉了一只;优乃急忙把手电筒在窗户四周照着,每个人同时都看见了窗户的右上方已经缺了一角,那一角还在逐渐往下扩大,雨水正对着那块空缺洒溅进来,一碰到地面时就冒出一卷卷的烟丝,那些烟丝迅速上升但不到几秒就散了。美咲的手电筒这时照向雨水洒落的地面才发现地板已经出现几个小坑洞,那些坑洞随着窗户上的缺口越来越大,外面的空气里弥漫的焚烧气味顺着雨水飘进屋内,窗户逐渐在他们眼前从一点、一块、再到一整片,最终包括框在四边的铝架子都一并被雨水吞噬,只留下切割过的水泥墙面;这段过程也就几分钟的时间,此刻房内的地板正噗噗噗往上冒着熏人的烟味,磁砖的凹陷处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地板和墙壁上是几人举着手机慌乱扫射的光源。在确认了目前的状况后,所有人逐渐屏住呼息。
“啊!!!”几秒钟后琉璃的尖叫声又开启了第二场混乱。
美咲吓了一大跳按着胸口想让跳得越来越快的心跳慢下来优乃原本闭着不敢睁开的眼睛在推挤之间还是皱着眉头硬把它们撑开接着用手掌捂住双眼只留下两条足以看到动静的缝隙琉璃抱着小百合一直想往后缩但床跟墙壁之间也就两三步的距离她们退没几步就碰到了墙然后琉璃又啊的一声用原本就已经哭到快破嗓的声音再次哭叫起来我错了我错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去找妈妈在她旁边的小百合这时也不忍了抛弃平日和高梨吵架的高傲架势红着眼睛伸手抓向高梨说高梨妈妈怎么办呀这时的河内在床脚边抬头对着天上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美咲往他身边凑近一听就听他不断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美咲转头和高梨同时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惊恐还有害怕的神情可是她们现在是这些女孩在此时唯二能依靠的对象因为连这房里唯一的男人也已经濒临疯狂琉璃跳到床上抬起手机在空中四处寻找收讯但很快就被小百合爬起来要把她拽回床下小百合对她大吼快下来啊你疯了吗琉璃被小百合突然的一拉没站稳从床上跌了下来撞到小百合身上俩人跌在一起同时摔倒和床下的其余几人撞了个东倒西歪。
传说中当原本热闹喧哗的气氛瞬间冷却下来的那几秒钟,便是因为天使正从人群的上空经过。
但是这里不可能有天使,而突然安静下来的几人终于注意到窗外原本滂沱的大雨已经被天空一口气吸住,完全没有了动静,房里只剩下几个女孩停不下来的呜咽哭泣,琉璃还举着她的手机在找讯号;小百合反应过来后才用光照着琉璃的手臂,看看被她拽下来的琉璃有没有哪边受了伤;而河内一手扶着床面,另一手也在摸着刚才被美咲手肑撞到的额头,一分钟之后他跟着房里的人一起停下了动作,把手电筒一致对准空了一块的墙壁,这一波的雨势已经停止攻击,地板上的凹陷处有一大摊积水,但是地砖没有继续被侵蚀下陷的驱势。
窗外遥远的地方陆续传出了呼声,没有了雨水的遮挡,他们又能从窗户看到好几注手电筒的光线在空中,有一些较专业的强光手电筒更是能够直接照进他们所在的房内。所有人的家里都已经没有窗户,他们能听出许多人在哀嚎和呼救,但距离还是太远,听不清楚内容,能听到的只有来自四面八方绝望的大吼。优乃拿起床上一颗枕头,往积水的方向丢过去,枕头一半的部份泡在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大部份的水还是都立刻被枕头吸进去。隔了一分钟左右,枕头还是原本的枕头,并没有变成一半的枕头。
高梨发软的双腿勉强再爬上床拿起另一头化妆台上的梳子,丢进原先装蟑螂的桶子里,梳子保持完整,噗通下去就直接沉到了底。
这时候的大家才暂时放心地站起来,美咲搓揉着因为蹲太久而乏力的膝盖,接着也把跪在地上的河内慢慢扶起来。众人扶着胸口或是拉着旁边的人,慢慢走到窗户边。
高梨先用脚尖点在被枕头溅出来的水渍上,确认没事之后招呼紧贴在一起的大家往前走到原本该是窗户的地方,闷烧的味道随着众人的靠近更加强烈,美咲抬手捂住鼻子,却还是被这种呛鼻的气味熏到了眼;此刻附近几户居民也都陆续出现在自家窗口,对着眼前所有能看到的人大力地挥着双手;还有的人已经写好大字报,白底黑字的SOS高举在双手上,可惜在这样的光线下,如果不是雨停下来也没有人能够看得到他。每个人都在求救,但每个人都自身难保,甚至连把头探出去这个举动都不敢轻易去做。如果不看向外头,那么房内的几个人还能够幻想一切都没有发生,但是此刻的情况已经一目了然,除了水泥墙面还有几个比较厚实的围篱之外,所有的东西几乎都被净空,连一棵树都不剩。每家每户的窗子和大门,都变成了一个黑漆漆的洞,有的洞里透着光,有的洞里除了黑什么都没有。
“要出去就要趁现在,你们谁要跟我走?”优乃晃着手机在房间内寻找衣服套上,这一次没有人再制止她。
“可是我们能去哪里呢?”美咲想要拉住来回走动的优乃,又把手收回来。
“就算是要死了也不是跟你们死在一块呀,你们难道没有想要去找的人吗?去和他们待在一起,也许别的地方还有一线生机呢。总而言之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在这边……等着死神来找我。”优乃哽咽着说,弯着腰拾起椅子上的衣服。
“我只剩下了雪子,但是我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现在火车肯定也停驶了吧,可能连轨道都看不见了。”自从美咲的姐姐和姐夫在地震中失去生命,她便和雪子相依为命一直到雪子大学毕业,雪子选择留在父母的故乡,而美咲则来到城里,去完成她年轻时给自己写下的人生清单。
“我就不走了吧,我要等在这里。”高梨不断抚摸着手腕上的链子。
“外面连屋檐都没有,怎么走呢?就算现在出了门一直跑,距离下一次的大雨之前你觉得能够跑到哪里?”美咲看着什么都没有的街道,她在心里衡量着从目前的位置要跑到最近的火车站,不停下来的话至少也要持续奔跑二十分钟,先不说二十分钟内雨水会不会突然降下来,就算跑到了车站也不可能会有火车,到那时候能躲避的地方只剩下火车站的地下道里,那里也许可以躲避下一次的雨水,但是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再躲也躲不了几次的。
“百合姐姐,我们一起走好不好,我好想回家,你不是一直想吃马铃薯炖肉吗,还有家里煮的紫菜蒟蒻汤也非常好喝哦,你来我家,我们以后一起生活,也能每天吃到这些东西。”琉璃金色的头发已经全贴在她的脸颊跟额头,灯光照射下发色变得苍白。
“我们走吧,我跟你回去吃炖肉。”小百合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定穿上衣服,她从墙上拿起她的包包,挂在手上迟疑一下,把包包又挂回墙上。
“你们……”
“高梨妈妈,就是因为知道要结束了,所以有一些事还是应该拼一下的,至少我这辈子有一次能为自己努力的机会。这段时间给您带来不少困扰,真是非常抱歉,那么,我们走了。希望我们能有机会再见。”小百合朝高梨鞠了躬,抽了下鼻子抹掉眼泪后对美咲和河内摆摆手。
小百合抓着琉璃走出门口,仨人立刻冲着跑下楼,美咲几人往下看,不到几秒钟已经看到仨人跑出店里,冲向对面的马路在转弯后不见踪影。
“高梨妈妈,您说她们会成功吗?怎么能感觉到要下雨了呢?”美咲看着下方询问高梨。
“希望我们还能有机会知道吧。”高梨摸着手腕望着对面黑漆漆的街道摇摇头。
“我觉得……会不会……你们说会不会老天还是会给我们一条活路的?也许这只是一个清除计划呢……”美咲看着几户窗边的人陆续退回到黑暗之中,企图对外求援的几人都没有再发出声音,那张写有SOS的白布条被那人丢在地上,一半躺在失去了围墙的阳台地板边,另一半就在空中被风吹得啪答作响。
“它给了我们很多次的机会,这一次,我看是再也没有机会了,是我们没有好好珍惜呀。”几个小时的时间河内似乎又瘦了一大圈,可能是脱水过多,他一次又一次地拿起水来喝,直到连洗手间的水龙头都已经不再出水,原本该存在顶楼的水塔怕是已经消失得完全。等到再下一次雨,现在遮挡住他们的天花板可能也会无所遁形。
“你难道不想走吗,美咲?去找你的侄女,或是去外面寻找帮助?”高梨关掉手电,走到靠近洗手间的门边站着,手上依旧摸着她的手链,仔细抚摸链串上每一片四叶草,想要在黑暗之中记住每一片叶子的样子。
“高梨妈妈,我和您说过吗?会来到这里是为了实现我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愿望,我……我给自己安排了很多很多荒唐的事情,是我在人生中想要去完成的事情,但是……但是这最后一个,我为了照顾雪子一直没能做到……现在我好不容易来了,也荣幸有您的收容,当然还有河内先生……我已经没有遗憾了。”美咲看着手机屏幕上她和姐姐以及小时候的雪子仨人的合照,原本在颤抖的嘴角扬起微笑,一颗泪水落在了雪子的脸上。
她记得小时候的雪子每一次张开双手喊着欧巴酱,要她抱抱的样子;也记得姐姐在医院中生下雪子时,希望她能成为雪子的义母,和她永远一起守护雪子;她更不会忘记在姐姐在房子倒塌时,和姐夫俩全力把雪子埋在枕头下面,俩人用身体护住雪子的身躯那个场景,那天是她守在她们那倒塌栋楼房外的第五天。
“那个……高梨妈妈,我真的很好奇,您的手链……对您有什么意义吗?我看您似乎很宝贝它。”美咲擤着鼻子见高梨没有回答,一抬头看她又对着手链在发呆。
“我在等送我这条手链的人回来,不知道在今天这样的日子,他会不会想起我呢?”高梨视线没有离开手链,思绪似乎离开了这里去到了很遥远的地方。
“为什么会想要选择这些事情去做?你不担心其他人怎么看你吗?”随后高梨才反应过来美咲先前说的事情。
“大概……大概是因为我想和世界逆向而行嘛,这样才更有活着的感觉不是吗?在姐姐……姐姐死后我彻底感受过这样的感受,也许河内先生也有过和我同样的想法吧?关于那次的地震……我就觉得……我们就算照着世界的规则流动,但是世界又给过我们什么呢?”美咲抽着肩膀看向窗外的天空,再次抹掉脸颊上的水。
“你说的是用痛苦感受到活着的意义?这个说法我听过,太高级了。”高梨摇摇头。
“并不全然是痛苦的,总之就是要做出挣扎……对了,河内先生说的那些……又是什么事情呢?”
“我也不知道呢,战争下牺牲的人可是太多了,要说是上帝为了战争要消灭我们,那为什么要等到现在呢?”高梨的视线也离开手链落到河内身上。
“那些事情,就算是上面愿意提,我们谁又有脸说出来呢?但是亲身做过的……砍掉的头颅,还有剁过的血肉,还有……一边脱裤子一边排队进那个门,对人家做......做那些事情......唉……现在这样的死法,对我们都是一种恩赐,咳……是一种恩赐呀,你们不明白,没有后代会明白我们有多后悔去做那些事情……要洗清身上的罪恶,那恐怕也只有这场雨了……咳咳。”
河内还没说完上天就已经听到了他的忏悔,暴雨在他说到最后时如约而至,倾盆的雨水同泄洪般灌下,高梨急忙冲到美咲的位置和她待在一起,俩人拿着手机同时对着天花板照射。
“对不起啊对不起,我这就来赎罪了……”她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河内已经冲到窗口上,平常动作缓慢的他在一两秒内的时间便攀过窗枱径直跳了出去,还在半空中就没了身影。
“快!我们必须马上到一楼去,快!”美咲和高梨来不及感慨,俩人脚软着冲出房间,在走道上高梨没注意把一个东西踢到了楼梯口,在下楼之前她顺势把东西捡起来,是一个陈旧的钱包。下到一楼前先看了一眼有没有积水从失去的大门外流淌进来,确认只有前半部的柜台和等待用的桌椅不存在之后,她们躲到后方的小仓库里,美咲准备推来几个大柜子把厨房门挡住。其中一个钢制的架子怎么样都推不动,她想喊高梨来帮忙,一回头高梨正用手机的光盯着刚刚捡到的钱包出神。
“二楼这次怕是也要没了,再下一次就轮到我们了啊……”美咲抚着胸口,大力喘气,走过去看看高梨捡到的是什么。这时高梨缓缓把头抬起来,光线照在她被眼泪爬满的脸上。
钱包打开是一张合照,坐在最前面的能看出是年轻时的河内,他的头发在那时还很浓密,一手放在一旁妻子盖在大腿的手上,后方的年轻男女各自将手搭在前方河内夫妻的肩膀。高梨把照片抽起来翻面,背后是用蓝色原子笔写上的河内一家姓名,包含儿女以及前坐的河内夫妇。
“原来……原来他不是不来找我,他是死了啊!”高梨把手链从手腕用力拔起来,紧紧将它握在双手掌心,她将握住手链的双手靠在额头上,哭着哭着就笑了。
“啊?您是……您是说这些是河内先生提到过的……在地震时离开的家人?”美咲捂着嘴拿起被高梨摊在地上的照片。
“美咲……你知道吗?这十年来我一直把他当做盼头……这是我待在这里唯一的意义,也是我活着的唯一意义啊……就当是一个借口吧,毕竟……毕竟谁能真的等待一个人那么久呢?可若是我连这一份希冀都没有了,那么我就只是一具空壳而已……就像……像现在一样,你说我活着还要做什么呢?我什么都做不了了啊……”高梨拿过照片,把它和手链一起捏在手心,走到厨房门前面推开美咲挡住一半的柜子,倾泄的雨量彷佛已经来到了小仓库门口。
“喂!高梨妈妈……”美咲企图阻止,但她不知道阻止的意义是什么,如同高梨所说,她这几年唯一的念想已经消失了,就算逃过这次,她以后又该是为了什么继续生活?
高梨还是走出去了,美咲没有继续向前查看动静,她退回角落找到能够掩饰住自己的物品围在身体前方,即便她知道这么做也只是为了增加自己的安全感而已。所有人都离开了,整间店只剩下她一个人缩在脏乱的仓库角落,剩余没有多少电量的手机屏幕显示目前是凌晨四点钟。
“不如就这样睡去吧,雪子,你还好吗?真是遗憾没能继续和你待在一起。”美咲闭上眼睛。
梦中她回到和姐姐的小时候,也是父母都还在的时候;他们全家一起去郊游,她和姐姐就在湖里捞鱼,打水仗,爸爸妈妈坐在岸边的草坪上替俩姐妹张罗点心,姐姐教她该怎么在水里把两只手心弯曲,等小鱼游进手心里就快速拿起来。当她终于捉到了一只小鱼,想要拿上岸给爸爸妈妈看,小鱼瞬间又从她指缝中流走了。她回头看了姐姐,姐姐不见了,一转眼变成了姐姐和姐夫的婚礼会场。
姐姐穿着白纱,在礼堂前方对她笑着招手,她笑着朝姐姐跑过去,还像五六岁时的身形,姐姐摸着她的头,说我们就要有新的家人,爸爸妈妈在地下会替我们高兴的,“你替我高兴吗?美咲?”姐姐问她,她点点头,看着姐姐肚子里尚未出世的雪子笑着说,“高兴!”。
再抬起头,姐姐不在眼前,她也已经成为了一名中年妇女。眼前的少女绑着两条辫子,是16岁的雪子,“欧巴酱,我又梦到妈妈了,我还梦到了爸爸跟外公外婆吶。”美咲一把搂住雪子,“小雪子,以后你愿意把我当成你妈妈吗?”
美咲震了一下身体睁开眼睛,四周非常安静,她抬头看天花板,只见原本白色的天花板已经变成了灰色,明显还浮着一层水迹,想来是最后的那场暴雨再次手下留情。美咲挪开挡在仓库门前的柜子想要听听外面的状况,她彷佛听到了外面有人在交谈和庆贺。她小心翼翼打开门,惊讶地发现只剩下一半的店面居然有被强烈的阳光照射进来,而街道上传来的是几人的欢呼声。她拿起手机看了一下,讯号还是没有。
美咲往前走几步就走到外面,马路上几乎都是只剩下一小半残骸的房子,原本应该要有的平房还有店门都已经消失。地面是干的,她不能确定最后那场雨已经过去多久,现在的时间是早上七点半,气温还是很高,但是和高挂在天空上的太阳产生了对应,她活下来了,然而这并不是因为她的坚持,而是因为她的害怕。
她迫不及待想要到火车站去寻找离开的琉璃还有小白合,想知道她们是否顺利到达那里;在路边所有能看到的楼房几乎只剩下几米的宽度,地上没有留存下来的垃圾或是其它的痕迹,黑色的泊油路面被雨水打穿,露出下面灰色不平整的地面,再下面一点的话,会是什么?地狱吗?美咲想着,继续往车站的地方前进。
跑到一半的时候她听到了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美咲!”她转头左顾右盼看不到哪里有人,突然在远处的一个已经消失的圆孔盖里看到了露出地面的半颗金色头形。
“天啊琉璃是你吗?”美咲兴奋地往那半个颗头的方向跑过去,但是行动来得太急,她的脚在转过去的时候被地面的坑洞绊了一下,脚上的凉鞋落下一只,她跑出好几步才把自己身体勉强稳住,接着要回头去把鞋子穿好,匆忙之中她一只脚和另一只重叠了,就像第一次见到河内先生那样,她往前就要扑倒,但这次没有河内先生在前面帮她挡着,于是她就直接摔倒在了路面上,美咲自嘲地趴在原地傻笑几秒又爬起来拍拍身上沾到的尘土,走到鞋子的地方去把鞋子穿好,等她穿好之后回过身对着还露出半颗头的琉璃挥手说道,“琉璃我过来了!”琉璃也在对她大喊,“美咲!快来拉我出来!”美咲继续朝着琉璃那狂奔。
但是她没有注意到阳光是从什么时候消失的,也没有注意到大雨是什么时候,又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