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早高峰，林奇一如往常地被人群裹挟进了地铁。

九号线是出了名的拥挤，车厢里总是充斥着骂骂咧咧的声音。人群聚集的地方不一定代表着繁荣，也可能是因为这儿的房租便宜。

“手拿开！”

发呆中的林奇吓了一跳，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女人一脸不耐烦地推了一下林奇抓着扶杆的手，应该是这只手与她产生了某些轻微的肢体接触。

“真的不好意思。”林奇缩回了手揣在兜里，小心翼翼地说道。

画着浓妆的女人没有再说些什么，继续刷着微信。一旁一位壮汉鄙夷地看了林奇一眼，仿佛在看一坨屎。因为没有支撑点，林奇随着地铁的减速加速而做着惯性运动。总是在不经意间撞到那个矮胖的女人，女人恶狠狠地看着林奇，仿佛在说：“你丫故意的吧！”林奇没有辩解什么，无数次的经验告诉他任何言语在人类的刻板印象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的生活应该并不顺心吧。”看着女人下车的身影，林奇暗暗叹息。这是他惯用的一套自我安慰话术，在掩盖自己懦弱的同时还让自己扮演了一回替他人着想的好人，稳赚不赔。只有林奇自己知道在这短暂的几分钟内发生了什么，他脑补了女人被丈夫抛弃然后出门被车撞的画面，他从中感受到了一丝快感，进而是痛苦，这种不道德的快感与他从小所接受的理念背道而驰，他从与人为善的父母那里继承而来的美好品德被那不应该有的快感所背叛了。这种感觉第一次出现是在林奇七岁那年，那种感受他记忆犹新。

林奇出身在一个崇尚品德的家庭，周围的人也都是礼貌而又热情，至少在父母的熏陶下林奇产生了这样一个世界观的雏形。这一年他升到了小学，因为他七岁了。

“今天的作业多吗？”爸爸问到。

“不多。”林奇嘟着小嘴用铅笔在本子上认真地画着圆形，他没办法画好一个圆，就像他写不好自己的名字一样。

“说了多少遍要用右手。”爸爸“啪”地一下打掉了林奇手里的铅笔。

“哦。”林奇委屈地几乎要掉下了泪，他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右手，用左手画出来的圆明明要比右手好看一些，虽然同样歪歪扭扭。用右手抓笔的观念一次又一次灌输到了林奇的脑中，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是一个听爸爸话的好孩子，所以他照做了，并日复一日地坚持着。

“爸爸，我要五块钱。”

“干什么用。”

“买游戏机。”

爸爸沉默了几秒钟，不知道是因为被林奇的诚实所折服还是因为儿子不好好学习的心灰意冷。

“写你的作业！”爸爸一脸严肃地坐到了旁边看起了报纸，林奇偷偷地换回了左手，终于画出了一个像样的圆形。

第二天早上七点，林奇到了学校。像昨天一样，所有人都围着李阳，那个拥有着一个黑白像素游戏机并且可以玩俄罗斯方块的男人。林奇没有去围观，他有着与这个年纪不相符合的矜持。

“老师来了！”一个小女孩大声说道。瞬间，围观李阳玩俄罗斯方块的人群做鸟兽散。林奇不动声色地翻着语文课本，装模作样地朗读课文，余光时不时地瞥向李阳的方向。他想要那个游戏机，在小孩的世界里，那就像皇帝的权杖，李阳就是那个手持权杖的人，孩子们为了获得一次玩俄罗斯方块的机会都会本能地说一些让李阳开心的话，或者用糖果来获取。林奇很向往这种感觉，被所有人喜欢的感觉。

放学铃声响起，林奇没有急着背书包，今天他和另一个女孩一起值日，女孩向林奇吐槽班上的男孩都好幼稚，为了一个游戏机去讨好李阳。林奇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其实好几次也忍不住想去讨好李阳。他心不在焉地扫着地，突然眼前一亮，一张十块钱的纸币。林奇在爸爸的抽屉里见过这种巨额钞票，但他从来没有打过那张纸币的主意，因为爸爸教导过自己不能偷偷拿家里的钱，林奇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你在看什么？”女孩擦完黑板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

“没，没什么。”林奇下意识地踩住了那张巨额钞票，一点一点地往自己这边挪动着。女孩好奇地看着林奇，林奇地呼吸都加重了许多，因为极度地紧张，他甚至听到了心脏的跳动声以及汩汩流淌着的血液。

“你先回家吧，窗户我来关。”林奇故作关切地说道。

“不用，今天是我们一起值日，我们一块回家吧。”

林奇飞快地转动着脑筋，想了一个又一个蹩脚的理由，“不行，我爸说了，男孩子要多让着女孩子！”林奇几乎气急败坏地说出了一个他自认为很不错的借口。女孩的脸微微发热，她觉得说这句话的林奇有些帅气。林奇此刻已经无计可施，无力感和羞耻感包裹着他。

“那好吧，你也早点回家。”直到女孩走了快十分钟，林奇的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他捡起了地上的十块钱，看了好一会儿，又重新丢到了地上。他开始收拾书包准备回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十块钱，捡起来又丢掉，捡起来又丢掉，重复了不知多少次。他闭上眼睛冲出了教室，一路狂奔回家。

林奇大口喘着气，他很累，身体和心灵都很累。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放慢了速度。在文具店前他驻足了好一会儿，那个可以玩俄罗斯方块的游戏机就在里面，只要五块钱就可以换到。突然，林奇想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他忘了锁门，忘了关窗。

书包很重，跑回教室后，林奇眼冒金星，他趴在桌子上休息，目光正对着那十块钱。林奇一步步走过去，他又一次弯下身捡起那十块钱，不过这一次他没有丢掉。他走到了文具店，花了五块钱买到了游戏机，老板又找给他五块钱。他忐忑地把游戏机塞进书包，把所有的书和文具盒都挡在了游戏机上面，这才稍感安心地向家走去。

“怎么这么迟？”

“今天我值日。”林奇的心脏砰砰跳着。

“快吃饭吧。”妈妈帮林奇拿下了书包。“去洗手。”

……

夜晚，林奇偷偷拿出了游戏机，躲在被窝里，又紧张又激动，这时候的他就像是手握权杖的国王，这种假想中的虚荣感甚至超越了俄罗斯方块带来的愉悦。

……

“王小雅同学丢了十块钱，你们有谁看见了吗？”站在讲台上的王小雅眼眶微红，显然是刚哭过的样子。老师的话一字一顿地落在了林奇的耳朵里，他的手心在冒汗，他害怕极了，要被发现了，爸爸妈妈就会知道这件事情，那样他再也不是个乖孩子了。巨大的恐惧感席卷而来，林奇感觉自己快要尿裤子了，他的手在颤抖，他差点就要站起来承认自己的罪恶，“是我，是我干的！我是个坏孩子！”林奇心里的声音在脑子中炸开。

熬到了午休时间，林奇终于找了个机会将身上的五块钱丢到了王小雅的座位下面，做贼一样地回到了座位上。“不，我本来就是个贼，我偷了她的钱！”这种极度的扭曲感让林奇忍不住干呕。他的反常举动也引起了周围同学们的注意。

“你怎么了。”是一起值日的那个女孩，她一脸地关切，不同于林奇先前的虚情假意。

“没事。”林奇强忍住呕吐的欲望，他必须要坚强，他不能让别人发现什么，他要继续当他的好孩子。

“老师，地上有五块钱。”在林奇惊愕的目光中，王小雅将钱交给了老师。林奇几近绝望。

“这是谁的五块钱，谁丢了五块钱。”老师喊了几声之后将钱放到了讲台上。林奇觉得自己是个丑陋的家伙，至少他的内在已经肮脏不堪了。

……

林奇的脑袋中浮现出了王小雅的脸，委屈，带着泪花。

出了地铁站，林奇深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公司走去。